他们忙活了一个小时,才等来救护车。回到自己车上时,他们身上的血腥气充满了车厢。天慢慢黑透了,救护车车顶上的红蓝标志灯灯光异常地醒目。
黎亚非的眼睛哭肿了,身上的新套装血迹斑斑。“真可怜。”她说。
周祥生伸手把她搂进怀里,她像个小动物,轻轻抽搐着。
他揽住她,在她耳边轻声说:“我爱你。”
周祥生没想到自己在四十五岁时又变成了一个少年。
他在单位搜寻黎亚非的身影,她总是在人群中间,但如今她的安静沉着不再令她隐形,而是变成一座山,或者一泓湖水,一团雾。他沉浸在自己的感觉里,也惊异于自己的感觉。
外出时,如果吴强不在,他们会一起过夜。黎亚非总是要求他把灯全都关掉,她的身材很好,但总是试图用衣物、被子之类的东西遮挡住自己。
她的羞怯让他感到好笑,“你是医生啊。”他说。
“这会儿不是。”她强调。
周祥生有许多年没有和女人一起睡觉的经验了。他的老婆十年前就成了别人的老婆,他们偶尔会因为孩子的事情见个面,曾经,她的脸让他厌恶到不能正视,但时间长了,他们变得心平气和,甚至开开玩笑。
“谈上恋爱了?”最近一次见面时,她打量着他问。
他不明白她打哪儿冒出这么一句话来。
“你看上去容光焕发。”她说,“你没当上院长,那就肯定是有艳遇了。”
“我经常有艳遇。”他说。
“这次有些不一样。”她说。
确实有些不一样。他以前最怕女人纠缠,但却对跟黎亚非一起过夜有着强烈的期待,他们朝一个方向微蜷着身体,像两把扣在一起的勺子,她的头发软滑如丝缎,散发着洗发水的味道,比任何催眠的药物更有效用。
“今天,我跟他办完手续了。”有一天夜里,他快要入睡时,黎亚非轻声说道。
他的睡意像受惊的鸟飞走了。
黎亚非却很快睡着了。她的身体非常松弛,像一个浆汁饱满的果实偎在他的怀里。
有一次他们出门,赶上了一场春雪,雪花很大,白花花地飘下来,落到地上很快就化掉。天气是下雪天特有的温暖,但地面上化掉的雪水又把冷凉之气返上来,“一半是冬,一半是春。”有人说。
“外面是冬,里面是春。”有人补充说。
周祥生和黎亚非上午做完手术,中午吃了饭开车回家,雪一直没停,雪片似乎变得更大了,棉朵似的飘下来。在到达高速公路路口之前,有一段从两山之间通过的二级公路,公路两边的田野把雪留住了,白花花的一片,在黄昏变得黯淡的光线中,车子仿佛从一望无际的奶油中间穿行。
黎亚非突然把车停了下来。
周祥生往外看,车灯照射处,雪花棉絮似的飘飞着。
“怎么了?”他问她。
“让它们先过去。”她说。
周祥生往外看了看,除了雪花,看不见别的。黎亚非指了指车灯射程的边际线处,他定睛看去,发现路中间,一只动物支着身子,正向他们凝视着。
“——好像是黄鼠狼。”黎亚非说。
他们对峙着,黎亚非向黄鼠狼挥了挥手,周祥生笑了,低声说:“它哪能看得见!”
又过了一会儿,黄鼠狼似乎确定了他们不会突然碾轧过来,便又迈步往前走,它的后面,跟着另外四只,它们保持着相隔一米的距离,一个接一个通过公路。
他们屏息凝神看着它们过去,又待了十分钟,确信不再有要通过的黄鼠狼了,黎亚非才接着往前开。
周祥生激动不已,他兴奋地转向黎亚非,想说点儿什么,一时却又不知如何说起。黎亚非侧脸的弧线,是那么精巧优美,他没问什么,她却轻声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也从未遇上过这样的事情!”
“我们结婚吧!”周祥生说。
黎亚非转头看了他一眼。“我们结婚吧。”周祥生又说。
黎亚非一言不发,开到高速公路路口时,她把车停到了路边。雪这时越下越大,棉团似的罩下来,他们听得见雪团拍打车顶的啪啪声。
“我同意。”黎亚非说。
婚礼定在春末。满城的桃花都开了,黎亚非不想穿那累累赘赘的婚纱了,她定了一套日常也能穿的小礼服,浅桃色跟这个季节很相衬。
黎亚非最后一次试衣服的时候,郑昊来了。
自从离婚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瘦了很多,头发很长,胡子拉碴儿的。
“你怎么变成这样儿了?”黎亚非问。
“挺好的呀,”郑昊看一眼镜子,“失恋艺术家嘛。”
黎亚非把他以前送她的婚戒拿出来放在桌上,“这个还你。”
郑昊看着戒指,笑了笑,“不是我小气,这个戒指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传了好几辈子了,带你回家之前,我带过好几个女孩回去,我妈都不给,见了你,我妈才拿出来。没想到,我们还是没缘分。”
“她恨死我了,是不是?”
“她恨我,”郑昊笑笑,“搬回家时,我跟她说,是我有外遇你才跟我离婚的。从那天开始她就没正眼看过我,也不给我做饭,要不我能这么瘦吗?”
黎亚非的眼泪涌出来,湿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