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小的时候,有时我会在半夜醒来。”有一次她这么说:“我拨开窗帘向外望,会看见有个男人在街上,酒鬼、驼背的胖男人、守夜人,反正总会有个男人在街上……我很怕,而且我喜欢我的床,可是也很想到街上去。”
“我对男生的认识,是在度暑假的地方与哥哥的朋友玩捉迷藏。也可能是念中学时,看他们对着书桌里拿出来的东西瞧。也许是更小的时候,我们玩游戏正起劲,他们突然说要尿尿,从他们摆动双腿的样子,我知道男生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稍晚,她又说道。
“我九岁时在海边跌倒,膝盖受了伤,母亲尖声大叫,大哭起来。我们去找饭店的医生,他说,真是个漂亮的小女娃,好甜美的小姑娘。他用双氧水清洁我的伤口,然后说,真是个聪明的小女孩。我从医生看我头发的模样,知道他喜欢瞧着我。他的眼睛有种眩惑力,把我视为另一个世界的人。他的眼皮有点沉重,看起来有些昏昏欲睡,但还是仔仔细细把我完全看个饱。”后来她又说。
另一个晚上,我们又谈起天使。“天使的目光无所不在,”她说:“他的双眼无所不看:永远存在。不过,我们这些不幸的人类,仍为不见这些目光所苦。是因为我们疏忽吗?还是我们的意志不够坚强?或是因为我们无法热爱人生?我知道,总有一天,无论日夜,我会望向巴士窗外,走遍一个又一个城镇,我的眼神终将与天使之眼相遇。我一定要学会如何注视,那么我可能就会见到天使。我对巴士充满信心。我对天使也有信心……有时候……不对,应该是永远有信心,没错:永远有信心。好吧,只是偶尔有信心。”
新人生 5(4)
“我追寻的天使出自那本书。这位天使之所以出现在书里,似乎是另一个人的想法。天使在书中像过客,但我还是可以认出他来。我确信,看见他的那一刻,人生的奥秘就会在我眼前展现。在巴士意外现场,还有巴士上,我都能感受到天使的存在。穆罕默德说过的每一件事都应验了。你知道吗?无论穆罕默德走到哪里,死神放射的光芒都环绕他的左右。或许,是因为他把那本书深植心中。我也听车祸受难者提过天使,那些人对那本书或新人生一无所知。我追寻着他,搜集他遗留的讯息,一路跟随。
一个雨夜,穆罕默德告诉我,那些想杀他的人已经准备动手。他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甚至无时无刻都在偷听我们谈话。你也可能是其中之一,但你不要想歪了。人们的思考与行动,经常表现出与他们真正想法完全相反的一面。你上路寻找那片乐土,你的心却向内缩。你以为自己在读那本书,却只是重新抄写罢了。当你以为自己伸出援手,却是加害于人。多数人都不想要新的人生或新的世界,所以他们杀了那本书的作者。”
这是嘉娜第一次提起那位作家(或者被她称为“作者”的那个老男人)的经过。我虽然不甚了解她的话,她说这段话的样子却让我非常兴奋。倒不是这番话言之有物,而是话中透出十足的神秘感。她坐在一辆很新的巴士的前排,双眼盯着柏油路上发亮的白色中线。不知何故,在那个天空呈紫红色的夜里,路上未见迎面而来的其他巴士、卡车及汽车的前照灯。
“我知道穆罕默德与那位老作家曾有过对话,他们从对方的眼神中了然一切。穆罕默德一直在找他,而且很景仰他。他们碰面时没有太多交谈,安静不语;他们有时会发生争执,但旋即陷入沉默。那位老先生要不是年轻时写出那本书,就是在写年轻时的事。他曾经感伤地说,那是一本年轻人的书。后来,‘那些人’恐吓老人家,逼他放弃亲手撰写、深入自己灵魂、呕心沥血的作品。这没什么好大惊小怪。‘他们’最后杀了他……现在,老人死了,轮到要杀穆罕默德也没啥好讶异……我们会在杀手动手之前,找到穆罕默德……重要的是:还有其他人读了那本书,相信书中所言的一切。我在各城镇看见那些读者,看到他们在各城镇、巴士站、商店里走动;我认得他们,从眼神就认得出他们。读过那本书并对内容深信不疑的人,脸上的神情与众不同;他们的眼中都有一股悲伤的渴望,总有一天你会了解,或许你已经领悟到了。如果理解个中奥秘,如果你能朝它追寻下去,那么人生将令人惊异下已。”
如果嘉娜是在一处苍蝇满天飞的荒郊野外休息站对我说这番话,我们可能会抽着烟,喝着无精打采的餐厅跑堂送来的免费茶水,然后舀着吃起来像塑料的糖煮草莓。如果我们当时身处摇摇晃晃的巴士前座,我的眼睛会死盯着嘉娜醇美的双唇和饱满的嘴,而她的眸子却总是凝视偶尔驶过、随车身震动高低起伏的卡车前照灯。如果我们在拥挤的巴士站,与一大群提着塑料袋、硬纸壳行李箱,还有粗麻布袋的旅客挤在一块,嘉娜话讲到一半会突然中断,然后,哎呀,她会从餐桌逃开,不知去向,把心凉了半截的我独自留在一大群人当中。
有时我会计算时间,好半天才终于在等车的那个城镇,发现她在小巷里的二手商店。有时候,她焦躁地研究一个坏掉的熨斗,或已经不再生产的老式烧炭火炉;有时候,她转身对我神秘一笑,手上拿着一份古怪的乡下报纸朗诵道:“地方自治法通过,允许家畜傍晚返家时,得以使用主要街道”,或是土耳其石油公司代理商宣传他们在当地商店的新产品,都是从伊斯坦布尔新鲜运达的广告。我经常远远地发现她和其他人亲密聊天;她会与戴头巾的老太太深入谈心,或反复吻着坐在膝上那脸型像小鸭的女孩,或是尽吐对巴士路线及搭车站名等资讯的惊人常识,帮助那些浑身散发OP牌刮胡皂臭味、意志薄弱的陌生人。当我气喘吁吁迟疑地走向她,她会摆出一副“咱们出外旅行,本来就是为了帮他人解决困境”的表情。“这位可亲的女士,她的儿子退伍了,他们应该在这里碰头,”她会这么说:“但是,他不在那班从凡城开来的巴士上。”我们为旁人查询巴士时刻表,替别人换车票,安抚他们爱哭闹的孩子,他们上厕所时代为看守大包小包的行李。“愿上苍庇佑你们。”一位装着金牙的胖老妪曾这么说,然后她转向我扬眉道:“尊夫人美得惊人,你知道吗?”一旦巴士上的照明灯和发光的录影机电视屏幕被关掉,车上的活动便停下来,只有那些最忧郁、最浅眠的乘客仍抽着烟。我和她的身体随着轻微晃动的座位逐渐靠近。嘉娜,我感受到你的发丝在我的脸庞飘拂;你细长的手臂,轻触着我的膝盖;你那带着睡意的气息,吹拂着我的颈子。车轮疾转,柴油引擎不断发出阵阵吼声;而光阴如漆黑、温暖、流动缓慢的液体,在我俩之间慢慢扩散。在这原始的时刻,一种初生的感受,渗入我们麻木、无气力、僵硬的双腿骨子里,带着欲望撩拨我们的肉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