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鬼魅般穿过屋顶挑高的走廊,奇特地意识到我的身体、我的人生、我的面容和我的经历。我会在人群中遇到她吗?如果有机会遇见她,我要说什么?我的脸是什么样子?我已经不记得了。我走进楼梯旁边的洗手间,把嘴凑在饮水机上喝水。我望着镜中刚被亲吻过的嘴唇,妈妈,我恋爱了;妈妈,我要失足了。我很害怕,但我愿意为她做任何事。我想问嘉娜,那个穆罕默德是谁啊?为什么他会害怕呢?是谁想杀掉看过那本书的人?我一点也不害怕。如果有人了解这本书,像我一样相信书中的一切,自然就不会害怕了。
回到人群中,我再度发现自己走得很快,好像有要事在身。我上了二楼,沿着面对中庭喷水池的高耸窗户行走,一步接着一步,每一步都想着嘉娜,忘了自己。我经过聚集在下堂课教室前的同学身边。你猜怎么着!才不过多久前,一个迷人的女孩吻了我,而如今!我的腿拼命带着我迎向我的命运,那是一个包含幽暗森林、旅馆房间、淡紫和天蓝色幻影、人生、平静,以及死亡的命运。
上课前三分钟,我到达二○一教室,甚至还没看见站在穆罕默德身旁的嘉娜,就已经在走廊的人群中,认出了穆罕默德。他和我一样苍白、高瘦,又忧愁、出神,带着倦容。我隐约记得似乎在嘉娜的朋友中见过他。我揣测他知道得比我多,他已经体验过更多的生活;他甚至比我大了一、两岁。我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是谁,他把我拉到储物柜后面。
新人生 2(4)
“我听说你看过那本书。”他说:“对你而言,书里写了什么?”
“一个新的人生。”
“你信这套吗?”
“我信。”
他无血色的气色,让我对他经历的一切感到恐惧。
“你听我说,”他说道:“我也去追求那个新人生。我认为我可以找到那个世界。我总是搭巴士到达一个又一个城镇,认为自己终将找到那片乐土,找到那里的人们,踏上那里的街道。相信我,到头来,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他们杀人不眨眼,甚至现在都在监视我们。”
“先不要吓他。”嘉娜说。
接着是一阵沉默。穆罕默德看了我半晌,仿佛我们已经认识好几年。我觉得自己让他失望了。
“我不怕,”我看着嘉娜,展现电影里那种不屈不挠的气魄:“我会撑到最后。”
嘉娜令人难以抗拒的肉体就在咫尺,虽然她站在我们中间,但离他近些。
“终点什么都没有,”穆罕默德说:“那只是一本书。某人坐下来写成的一本书。那只不过是个梦罢了。除了一次又一次地读那本书,你没什么可做了。”
“把你告诉我的告诉他。”嘉娜对我说。
“那个世界存在。”我说。我想挽住嘉娜优雅、颀长的手臂,把她拉向我。我停顿了一下:“我会找到那个世界。”
“世界,世界!”穆罕默德说:“它不存在。把它当成老痞子对小孩玩的无聊把戏吧。那个老头认为,他以逗乐小孩的方式,写了一本取悦成人的书。搞不好连他自己都不懂新世界的意义。那本书很有趣,但如果真的相信书中的一切,你的人生会陷入迷茫。”
“那里有个世界,”我的口气像电影里光有肌肉没有大脑的傻瓜:“我知道自己一定有办法到那里。”
“如果你真办得到,那祝你旅途愉快……”他转过身,对嘉娜摆出一副“我就说嘛”的表情。正要离开时,他停下来问道:“是什么让你那么相信那个世界的存在?”
“因为我觉得,那本书说的是我的人生。”
他露出和蔼的微笑,然后离开。
“不要走,”我对嘉娜说:“他是你的情人吗?”
“事实上,他喜欢你,”她说:“并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也不是为了他自己。他害怕像你这样的人。”
“他是你的男朋友吗?不要什么都不说就离开。”
“他需要我。”她说。
在电影里,这种对白我听多了,自然而然坚定又热切地接了下去:“如果你离开我,我就会死。”
她微笑着,和同学一起走进二○一教室。那一刻,我有种跟着她走进教室坐下来的冲动。从走廊的大窗户望入教室,我看见他们找同一张桌子的位子坐下,置身穿着卡其服、褪色上衣、蓝色牛仔裤的学生之中。等待上课时,他们没有说话。看着嘉娜轻轻地将淡棕色发丝勾在耳后,我的心又融化了。我觉得拖着悲惨脚步、跟随他们的自己,简直比电影里描述的爱情故事更惨。
她对我有什么看法呢?她家的墙壁是什么颜色?她和父亲都聊些什么?他们的浴室是不是光可鉴人?她有兄弟姐妹吗?她早餐吃什么?他们是一对恋人吗?如果是,她为什么要吻我?
她吻我的那间教室,现在没人上课。我像战败的军人一样躲了进去,却仍坚定地期待另一波战役。我的脚步声回荡在空教室里,那哀伤该死的手打开一包烟。我将额头抵住玻璃窗,闻到粉笔的气味,看见冷冽的白光。难道,这就是今天早上在新世界的起点,我所看到的新人生吗?思绪中混乱的一切令我心力交瘁,但是身为一位理性的工科学生,脑袋里还有一部分神智清醒地忙着盘算:我不想去上自己的课,所以接下来两小时,我得等他们上完课。两小时!
我的额头抵着冰冷的玻璃窗,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满怀自怜之情;我喜欢沉浸在自怜的感伤中,片片雪花随着阵阵轻风飘荡,我觉得自己已热泪盈眶。我远眺通往朵尔玛巴切皇宫 [1]Dolmabah?e Palace,奥斯曼土耳其帝国建于博斯普鲁斯海峡边的皇宫。[1]那条陡峭街道上的法国梧桐和西洋栗树,它们依然挺立!我想,树并不知道自己是树。黑鸫鸟从覆满白雪的枝干中飞出。我羡慕地望着它们。
新人生 2(5)
我看着风中轻飘的雪花犹豫不决地追寻其他雪花。每当一阵轻风徐来,将它们吹散,这些雪花便无法决定到底该飞向何方。有时候,偶尔一片雪花在空中飘荡一阵子,然后静止不动,接着像是改变心意有了动静,掉过头,开始慢慢飞向天空。我观察到许多落单的雪花在落入泥淖、公园、人行道或树林前,又回归空中。有人知道吗?有人注意过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