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有人曾注意到,路口那属于公园一部分的三角形物体尖锐的顶部,直指向黎安德塔 [2]Tower of Leander,四周环水,伊斯坦布尔古城的重要门户。[2]?是否有人曾经注意到,在终年的东风吹袭下,那排松树都整齐对称地向人行道倾斜,把小型巴士站围成一个八角形?望着人行道上手中拿着粉红色塑料袋的那个男人,我怀疑是否有人知道,伊斯坦布尔约半数的人拿塑料袋。天使,无人知道你的真实身份,我怀疑在饥饿的狗和拾荒者留下的杂沓足迹中,在了无生气的城市公园的灰白雪地上,是否有人见到你的脚印?两天前我在人行道上的书报摊买了那本书,难道,眼前这一切,就是书中要揭露的秘密,就是我见证新世界的方式吗?
我凭着情感而非眼力,在渐渐灰暗的光线及渐浓的大雪中,感受到同一条人行道上嘉娜的身影。她穿着一件紫色外套;我不必动脑筋,也会把那件外套记在心里。她身边的穆罕默德穿着灰色外套,像个没有留下任何足迹的恶灵般走在雪中。我有一股追上他们的冲动。
他们停在两天前书报摊摆设的位置讲话。嘉娜痛苦和倒退的姿势,加上他们夸大的肢体语言,摆明了两人不只是谈话而已。他们在争论,像一对非常习惯斗嘴吵架的老情人。
他们开始继续向前走,只停下来一次。我和他们保持着一大段距离,但还是可以轻易从他们的肢体语言,以及人行道上的人潮频频对他们行注目礼判断,现在两人比之前争论得更凶。
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太久。嘉娜转身跑向我所在的这栋建筑物,穆罕默德前往塔克西姆之前,眼神都没有离开她。我的心又漏跳了一拍。
这时候,我看到手里拿着粉红色塑料袋的那个男人站在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我的眼睛只顾着那个穿紫色外套的优雅身影,完全没注意到有人穿越马路,但那名男子的举动透出端倪。就在人行道路缘不远处,那名男子从粉红色塑料袋中拿出一样东西——是一把枪。他瞄准穆罕默德,穆罕默德也看见了枪。
我先是当场看到穆罕默德中了一枪,身体颤抖着;接着我听见枪声,之后又听到第二声枪响,我想还有第三声。穆罕默德一个踉舱跌倒在地。那个男人把塑料袋丢掉,走向公园。
嘉娜直扑向穆罕默德,步伐跌跌撞撞,像只小鸟。她没有听到枪声。一辆满载被雪覆盖的柳橙的卡车,轰隆隆地驶过十字路口。仿佛这世界又将重行运转。
我注意到小型巴士站有些骚动。穆罕默德爬了起来。丢掉塑料袋跑掉的那个男人远远地跑下斜坡,逃往贝希克塔斯足球俱乐部的主场伊诺努体育场。他匆匆跳过公园的雪堆,像个取悦小孩的小丑忽左忽右跳来跳去,一路上还有几只爱玩耍的狗跟在他后面。
我应该跑下楼去见嘉娜,告诉她事情的原委,但是我的眼神紧盯住摇摇晃晃、神情恍惚的穆罕默德。我注视了他多久?半晌,好一阵子,直到嘉娜在塔斯奇斯拉馆转弯,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跑下楼,奔过一群便衣警察、学生和学校大楼管理员身旁。当我跑到大门口时,根本没见着嘉娜的影子。我很快跑上楼,还是看不到她。我跑到十字路口,依然没看到与刚才那一幕枪击案有关的任何蛛丝马迹。穆罕默德不见了,用塑料袋装枪的那个男人同样不知所踪。
在穆罕默德倒下的地点,积雪已融化成一片泥泞。一个头戴瓜皮小帽的两岁孩童和他时髦的迷人母亲,从一旁经过。
“妈妈,兔子跑到哪里去了?”小孩说:“妈妈,到哪里去了?”
新人生 2(6)
我疯狂地朝对街的萨瑞伊尔小型巴士站奔去。这个世界再度披上沉静的雪色,以及树林的冷漠。两位小型巴士的司机看来被我的问题吓了一跳。他们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而且,那个替他俩带茶来、面貌凶恶的家伙,也没有听到枪声。此外,他不是被吓大的。小型巴士站的服务员拿下哨子,对着我直瞧,仿佛我就是开枪的罪犯。黑鸫鸟群集在我头顶那棵松树上。小型巴士离开前的最后一刻,我把头伸进车内,不安地提出我的问题。
“刚才,”一位上了年纪的女士说:“有个年轻人和一名女子在那里拦了一辆出租车离开。”
她的手指着塔克西姆广场。我知道这么做并不理智,但还是朝那个方向跑去。我觉得在广场周围的小贩、车辆和商店之间,这世上只有自己独自一人。打算前往贝尤鲁的路上,我想起了紧急看护医院,于是转往席拉西尔维勒大道,仿佛自己受了外伤般走进充满醚和碘味道的急诊室大门。
我看到一些男人躺在血泊中,裤子被撕开,袖子卷起。我也看见中毒和肠胃炎的病人,他们脸色惨绿,胃部插着管子;还有躺在担架上被抬到外面的病人,他们被安置在樱草盆栽后面的雪地中,以便呼吸新鲜空气。我为一个和善的矮胖老先生指路,他正在一间间房间中寻找值班医生。他的手臂上一直绑着晾衣绳,用以充当止血带,免得失血过多致死。我看到两个以同一把刀互砍的老朋友,现在正非常客气地对来抓他们的警察说明和道歉,因为他们忘记把凶刀带来。轮到我时,护士和警察先后告诉我,那天没有一个淡棕色头发的女孩陪一位枪伤的学生来这里就医。
接着我又到贝尤鲁市立医院,总觉得看见了同样互砍的死党、同样灌下碘酒寻死的女孩、同样被机器卡住手臂或手指被针刺的学徒,以及同样在巴士与巴士站间或渡轮和码头间被撞倒的乘客。我谨慎地检视警察的报案档案,为一位警察做了非公开的笔录,结果警察怀疑我有嫌疑。在楼上的妇产科,一位刚当父亲的人高兴得把古龙水大方地泼在我的手上,闻到那味道,我怕自己会突然哭出来。
当我回到意外现场,天已经渐渐黑了。我在小型巴士间穿梭,走进小公园,黑鸫鸟先是愤怒地在我头顶狂飞,然后左闪右躲地飞上枝头。我或许置身城市生活最紧张的部分,但仍听见自己耳中令人失聪的可怕宁静,仿佛自己是个始终在暗处拿刀砍人的凶手。我看见远处嘉娜吻我的那个小教室映出昏黄的灯光,心想现在应该有人在上课。这天早上才让我陷入苦恼深渊的同一排树木,现在已经变成一堆难看又冷酷的树皮。我走在雪地上,跟着那个丢掉塑料袋的人的脚印。四个小时前,那位仁兄像无忧无虑的小丑般蹦蹦跳跳,穿过这片雪地。为了确定他逃走的路线,我沿路一直搜寻到高速公路再转回来。原路折返时,我却发现自己的脚印和丢掉塑料袋那人的脚印,已经纠结重叠。不一会儿,两只黑狗从草丛现身,看起来像我一样心存歉疚,只露出受惊吓的表情,然后便逃之夭夭。我停驻了一会儿,注视着像黑狗毛色一样黑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