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忽然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想大余见到蔺燕梅之后真不知要狼狈到什么情状。她心上不忍起来,便手下如风也似地写了一封信去安慰大余。一古脑儿把想到的好话儿全灌到信中去了。写完也不敢再看一遍,便贴了邮票封了信,写上蔺燕梅地址,由她转交。她不知道自己都写了些什么。她只想令此信在他将要走到的难关前解救他。大余如果去见蔺燕梅,便必收到这信。她用心如此周到犹觉不足以尽劝慰大余的责任。她带了信,便出来去发。
她精神恢复了,胸中积闷倾吐了;便步伐轻快地一直走到了文林街上,刚刚巧在那邮筒前遇见了史宣文。史宣文一把将她拦住。说:"什么事?我的孩子,这么兴冲冲地?"
"发封信呀!"她说:"也问!"
"也得看是什么信!"她说。
这下子可把伍宝笙窘住了。她想:"史宣文怎么能明白呢!"她便不肯把信拿出来。
史宣文说:"算了,不跟你为难,八成儿是那么一回子事了!我闭上眼,你把信丢邮筒去罢!发了信,咱们去玩儿。"说着真闭上了眼。
伍宝笙恨得牙痒痒地,没奈何,只有把信发了再讲。没想到史宣文偷偷儿把眼睛眯开了一条缝,见她真要发,便开话道:"真在我闭眼睛时候发?这倒有文章了!"
伍宝座不服气,就把信封给她看了,说:"说罢!这个尖嘴利舌的!有什么犯罪的?"
"余孟勤?"她看了诧异地端详伍宝笙的脸:"才送上车,信就追去了!这还了得!明天不怕人也追去呢!"
伍宝笙被她看得抬不起头来。她当然可以谎说是一点余孟勤忘了的公事,但是她尊重自己一心纯洁的情感,她不愿说假话,她便说:"算了!我不发它,撕了完事!"说着便真要撕。
史宣文一把抢过信来,代她丢进邮筒去,看她羞成那副可怜神气,倒也不忍说什么玩笑话了。她只说:"饶了姐姐这一遭儿了罢!真当了姐姐撕了这封信,还叫我以后怎么做人……"伍宝笙心上感激她,嘴里哪说得出话来,两个人就厮并着走下去了。
余孟勤两天之后到了开远,本该是一天的路程的,无奈一路军运繁忙,只有耽搁。他还是与军部中人同行,那些普通客车沿运抛在小站上的更不知有多少。在开远会见了驻防的长官,便得到优待,等不多两天便有军用汽车送他走新修好的军用公路往麻栗坡去。
军用公路近得多,但是也走不快,路上挤满了各部份的车辆,部队。他一路已开始了慰劳工作同讲演,慢慢地过了马者哨,平远街,马塘,一路全是在深山中走,虽然是冬月里,滇南亚热带的风还是闷人得很。他工作很兴奋,精神振作起来,很给人许多感动的印象。
马塘之后,虽然还在山里,但是地势平坦了些。押车的军官便命令驾驶兵更绕到一条轻便公路上去,这条支路是离开文山县城直取麻栗坡的。路上车辆既少,没用一天,到了。
他到了地方才知道驻军数目之庞大,分布地区之宽广,及许多因为军事秘密关系从前不得清楚的情形。于是在劳军例公之余整夜在计划以后切合需要的工作方针。在那边不觉耽搁很久。
回来的路上,他便不肯再搭军车了。他步行回来,与运输驮马队同行。一路多看看。足足走了一个星期,才到了文山县。
在文山县,他算结束了此行任务,第一件事就是去天主堂找蔺燕梅。他满脑尚在回想麻栗坡之行,完全准备不出该说什么话来。
文山县大主教堂比昆明的还要高大,体面。灰色的磨石围墙,矗高的钟楼从墙外看见,大门里宽大的一片草地,铺满了一个整齐的院落,把修道院同教堂分开。大余便进去问蔺燕梅。
门房到里边修道院的门口找出个中年妇人来。这女人再问清楚了大余的姓名,来历,又打量了他半天,自己点着头进去了。
大余站在院中等候,许久不见出来。他背了手在青草地上散步。这天是个极明朗可爱的日子。青天上的白云照耀得人眼也花。白云朵朵流放着银色光泽,又仿佛透明,又仿佛是发光体。文山县是个围在山峰中间的县治,他在这教堂院里的草地中能由墙上看见环绕的群山,却看不见墙外的文山县。他来滇南这许多日子,这是等一次意识到身在天涯异地了。他不但觉出昆明是在千里云山外,甚至觉得文山县,麻栗坡,马者哨……都不在眼前。这里是个神仙去处,是个偶然机缘凑巧可以拦入的胜境,而不是个可以寻来的地方。想想看,远在这天南的教寺里竟藏着一位旧相识!
他心上虽说怡悦,却又有点茫然,他觉得自己不是桃源中人,而且来得也如武陵渔夫,心上全无准备,也许终以俗客被逐。他完全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境,又不敢把自己仓促想到的许多事,如接了蔺燕梅便一同回去等等,认为可能办到。他心上同时也有点不宁。
那个中年妇人又若有所思地走出来了。看见她手中拿了一件信封也似的东西,他立刻知道见不到蔺燕梅了。他一颗心倒似落了地一样反而平静了,迎了上去,问个究竟。看看蔺燕梅交待些什么话。
他手中拿的果然是一封信,他也不及思量,只见是昆明寄来的,字迹好不熟稳,顺眼!他一时想不起是谁来,信封上也没有落款,但他却有一种见了亲人似的那样感觉。那个妇人说:"蔺小姐随了几位修道下乡去了。临走交待下你家来了,便把这封信转给你家。"
大余半信半疑地问了一句:"她走了几天了?信交给谁转的?"
"信交给另外一位修道收着的。"她说:"走了好几天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说着转身走进去了。
大余听了觉得自己才问了两句,她倒回答了三句。各人心上明白,他也不打算再问了,便慢慢拿了信度出大门来。
这信封上的笔迹他认出来了。他忽然一阵觉得感激,更觉出自己是单身远在滇南了,蔺燕梅既未见到,在这天涯与他为伴的只得这一封信了。于是他便紧紧地抓住这封信,把这信看得分外宝贵。
他想了一下。走回旅店去看罢,有点等不得。在路上走着看罢,不大像样子。"何不就在这教堂前的一片草地上看了?"他忽然这样想,便翻身又走进教堂前院落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