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锦绣小区东边围墙远远望去像一把打开的折扇,扇子顶部弧线舒展得柔顺自然。墙外开着二十来家各式小店,家家清一色的半月形玻璃门,有阳光的日子便璀璨夺目,很贴切地捧住了锦绣小区的名儿。
“勤勤美发屋”店主金亚勤这个早上被房家仁的越洋电话闹醒了,澳大利亚比中国早两个小时见到太阳升起,此时房家仁多半已在地处悉尼情人港的洗衣店里忙碌完一阵,才会给金亚勤打这个电话。其实并不是电话铃声吵醒金亚勤的,她这一夜根本就没睡着,始终处于半迷糊状态。发屋里两个帮工女孩小娟小菊昨晚回老家去了,金亚勤要去澳洲十日游,放徒弟十天假,且言明工资分文不少,两个女孩兴奋得出笼鸟儿一般飞快离去。要是小娟小菊在,金亚勤不会这时候还躺在床上,懒惰师傅带不出勤快徒弟的。
“亚勤,箱子外面一定要扎箱包带,取行李时好认得出来;机票护照再检查一遍,现金不要多带,统共十来天,再说还有我在。早点去机场,时间放宽绰点好。”房家仁唠叨着已经讲过许多遍的注意事项,他大概以为此类叮嘱对金亚勤这样头一回跨出国门的人来说不应该嫌多。
“晓得了,晓得了,不要拿人家当乡下人看待,电话费那么贵,好省省啦。”前几回接到房家仁电话,金亚勤心底涌起不曾有过的甜蜜,都三十二岁了,还没有哪个男人这般关爱过她。金亚勤不讨厌房家仁来电话,可他总是这几句叮嘱,原先那点甜蜜便起了腻味。金亚勤心里隐藏得很深的外乡人自卑感随着房家仁的电话次数发酵膨胀,让她感觉很不舒服。金亚勤想房家仁不惜国际长途电话费频频来电话,骨子里大概还是拿她当乡下人看待,乡下人没见过世面,头回出远门当然得多关照几番,弄丢护照机票损失总比电话费来得大。
房家仁听出了金亚勤的不快语气,立刻改换主题,“亚勤,情人港这边又开张了一家咖啡馆,南美风味的,双人座设计得太小,看起来只好坐进一只半屁股,嘻嘻。”“神经病,讲不出好话。”金亚勤挂断电话,脸上有点发烫。尽管已经无数回想象过情人港的咖啡馆景象,金亚勤依然无法相信自己十几个小时以后真的要同一个男人去咖啡馆约会。那个咖啡馆太遥远,远在澳大利亚悉尼,别说金亚勤,连锦绣小区最时尚的女孩青青听了也朝天翻动眼珠,不肯相信这是真的。
青青比金亚勤小好几岁,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台湾人开的广告公司做文案设计,真正的白领小姐。自从入住锦绣小区,青青就将脑袋十分放心地交给“勤勤美发屋”打理。昨天午后青青来发屋,先扔给金亚勤一颗比利时巧克力,随后朝大镜子跟前一坐,双手抓挠着头发开始发号令。“亚勤,这两天要请你帮帮忙,我今晚去‘新天地’,明天下午是衡山路,后天一整天古北台商总会派对,总不见得同一样发型,所以要辛苦你了。”金亚勤明白青青说的“新天地”衡山路古北地区都是当今上海的时尚高档地块,是这座城市里有钱有社会地位精英们的交际场合,或者说属于外国人和青青这样上海写字楼白领们的势力范围。青青要去那些地方之前,必定先来发屋做头发,顺便抖搂点咖啡馆酒吧西餐桌边的趣闻,让发屋里别的女人开开眼界。
这种时候金亚勤只是嘴角略微牵出一丝笑意,眼睛依然盯住自己穿梭在客人头发间的两只手,并不去接青青话头。不像徒弟小娟小菊,永远是青青最忠实的崇拜者,她俩会轮番张大嘴巴,“哇,真的呀。”这样等青青做完头发付钱时就会加一句:“不用找了,零头给两个小姑娘。”青青举止做派很洋气,她告诉金亚勤,外国人习惯给服务性行业人员小费,那是对服务人员的尊重,所以她来发屋做头,自然也应该给小费。
金亚勤从来没拿过青青的小费,她不会像小娟小菊那样见了钱就磕头。金亚勤是发屋女老板,除去这一百多平方米的店面房产和全部发屋设备,她银行里的存款额已有一百万出头,不会比不过青青这样的小白领。只不过口袋里钱再多,金亚勤也不敢去“新天地”衡山路的咖啡馆或酒吧,去那些地方的人要有点文化修养气质品位,最好读过大学会讲外国话,敢跟外国人聊天。可金亚勤在浙江老家上完初中就来上海发廊打工学手艺,哪有青青那样的好命,这也是金亚勤最羡慕青青的一个具体方面。
昨天金亚勤为青青做好头发,波澜不惊地通报:“青青,我要去澳大利亚旅游,发屋歇业几天,明后天不能为你做头发,不好意思啦。”金亚勤知道青青脾气,小娟小菊两个顶多替她洗洗头,发型是一定要由金亚勤亲自动手做的。青青盯住发屋女老板的脸,半天才回过神来,“亚勤,真看不出你,一抬腿就跑到澳大利亚去呀。那你一定要去见识见识悉尼情人港,听说情人港的所有娱乐休闲设施都是为情人设计的,咖啡馆酒吧都是双人座,真是浪漫死了。”
金亚勤第一次从青青口中听出她对自己的羡慕之意,内心无比满足。这一刻金亚勤真想让全上海的女人都知道,她一个外来妹有了钱,也可以去坐咖啡馆泡酒吧,而且还是外国咖啡馆酒吧,档次不会比上海“新天地”低吧。金亚勤分明看出青青似乎有许多问题要问,诸如金亚勤怎么会突然想起要到澳大利亚去旅游?跟谁一起去?可是青青刹住了口,她意识到该在金亚勤面前保持上海女人的心理优势,若追着金亚勤问个不停,岂不是倒过来成了乡下人。
金亚勤按房家仁的叮嘱,再次检查过随身小包里的护照机票外币,又将拉杆箱外面的箱包带重新捆扎一遍,她听见段阿姨的大嗓门儿响起来:“亚勤亚勤,哪能这时候还不起床开门呀,要去做外国人了,连老顾客也忘记了,关门歇业也不张贴告示出来。”段阿姨与其说在叫门,不如说是为金亚勤举行新闻发布会。段阿姨唯恐天下人不知道,“勤勤美发屋”女店主要出国了,而金亚勤这趟去澳大利亚,正是段阿姨起的因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