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譬如故乡的旱。那时的光景不堪回首,十年就有九旱。要春种的时候,天上连一片云絮都没有,土地龟裂,举步蒙尘。此番情景,种子下到地里,就意味着一个“死”字。然而村里人依旧把种子播进土里,起早贪黑,汗流浃背,无怨无悔。面对这种近乎徒劳的勤勉,我等后生颇有烦言,深以为蠢。父亲说:“这是祖宗留下的规矩,后人哪敢违背?因为老辈人说,下不下雨是老天的事,撒不撒种是人的事——命运如何,在天;尽不尽本分,在人。只要人尽了本分,不管结局如何,人都可以问心无愧了。常说的天地良心,就是这个意思。”后来的世事让我感到,这种“本分”之说的确有它的动人之处。干旱之时,如果不下种,即便有后来的漫天甘霖,也不会长出庄稼;一如绝望中如果不心存希望,也就只剩下了虚妄。
回溯种种,不禁感到,故乡的伟大正在于它那贫瘠的土壤上,不仅生长出足可以让人活命的大豆、小米和高粱,而且供奉出了足可以抗拒外界诱惑而不迷失自我的大地道德。正如康德所说,我心中最敬畏的是两样东西:天上的星辰、大地上的道德律——他立论的基础,或许就在这里了。
反省一己人生,我很自信地说,有什么样的故乡,就会走出什么样的人。我之所以能在红尘遮眼、欲望乱神的情境之下,还恪守本真,不患得患失,一直本分周正地做人,正是故乡伦理的滋养,使我内心充盈、从容淡定。
因此,故乡对人的重要性就在于,它是一个人心智、情感、人性和伦理观念形成的起点,是立人的基础,一如大树没有茁壮的根须就会倾覆,大楼没有牢固的根基就会倒塌。有了可靠的基础,任风吹雨打、沧桑变幻,内心的价值取向和做人的骨架,是不会被撼动的。
这个世界虽然已经全球化了,但开放的前提,恰恰是对心灵圣地的坚守与回归。四海弦歌息止时,游子心中会油然升起一声深情的呼唤:哦,故乡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