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照例如一般女子,以为结婚是一种错误,一种自己应负一小半责任的错误。她爱他又稍稍恨他。他看出两人之间有一种变迁,他冷了点。
这变迁自然是不可免的。她需要对于这个有更多的了解,更深的认识。明白“惊讶”的消失,事极自然,惊讶的重造,如果她善于调整或控制,也未尝不可能。由于年龄或性分的限制,这事她作不到。既昧于两性间在情绪上自然的变迁,当然就在欢乐生活里搀入一点眼泪,因此每月随同周期而来短期的悒郁,无聊,以及小小负气,几乎成为固定的一分。她才二十六岁,还不到能够静静的分析自己的年龄。她为了爱他,退而从容忍中求妥协,对他行为不图了解但求容忍。这容忍正是她厚重品德的另一面。然而这有个限度,她常担心他的行为有一时会溢出她容忍的限度。
他呢,是一个血液里铁质成分太多,精神里幻想成分太多,生活里任性习惯太多的男子。是个用社会作学校,用社会作家庭的男子。也机智,也天真。为人热情而不温柔,好事功,却缺少耐性。虽长于观察人事,然拙于适应人事。爱她,可不善于媚悦她。忠于感觉而忽略责任。特别容易损害她处,是那个热爱人生富于幻想忽略实际的性格,那分性格在他个人事业上能够略有成就,在家庭方面就形成一个不可救药的弱点。他早看出自己那毛病,在预备结婚时,为了适应另外一人的情感起见,必需改造自己。改造自己最具体方法,是搁下个人主要工作,转移嗜好,制止个人幻想的发展。
他明白玩物丧志,却想望收集点小东小西,因此增加一点家庭幸福。婚后他对于她认识得更多了一点,明白她对他的希望是“长处保留,弱点去掉”。她的年龄,还不到了解“一个人的性格在某一方面是长处,于另一方面恰好就是短处”。他希望她对他多有一分了解,与她那容忍美德更需要。到后他明白这不可能。他想:人事常常得此则失彼,有所成必有所毁,服从命定未必是幸福,但也未必是不幸。如今既不能超凡入圣,成一以自己为中心的人,就得克制自己,尊重一个事实。既无意高飞,就必需剪除翅翼。三年来他精神方面显得有点懒惰,有点自弃,有点衰老,有点俗气,然而也就因此,在家庭生活中显得多有一点幸福。
她注意到这些时,听他解释到这些时,自然觉得有点矛盾。一种属于独占情绪与纯理性相互冲突的矛盾。她相信他解释的一部分。对这问题思索向深处走,便感到爱怨的纠缠,痛苦与幸福平分,十分惶恐,不知所向。所以明知人生复杂,但图化零为整,力求简单。善忘而不追究既往,对当前人事力图尽责。删除个人理想,或转移理想成为对小孩关心。易言之,就是尽人力而听天命,当两人在熟人面前被人称谓“佳偶”时,就用微笑表示“也象冤家”的意思;又或从人神气间被目为“冤家”时,仍用微笑表示“实是佳偶”的意思。
在一般人看来她很快乐,她自己也就不发掘任何愁闷。她承认现实,现实不至于过分委屈她时,她照例是愉快而活泼,充满了生气过日子的。
过了三年。他从梦中摔碎了一个瓶子,醒来时数数所收集的小碟小碗,已将近三百件。那是压他性灵的沙袋,铰他幻想的剪子。他接着记起了今天是什么日子,面对着尚在沉睡中的她,回想起三年来两人的种种过去。因性格方面不一致处,相互调整的努力,因力所不及,和那意料以外的情形,在两人生活间发生的变化。且检校个人在人我间所有的关系,某方面如何种下了快乐种子,某方面又如何收获了些痛苦果实。更无怜悯的分析自己,解剖自己,爱憎取予之际,如何近于笨拙,如何仿佛聪明。末后便想到那种用物质嗜好自己剪除翅翼的行为,看看三年来一些自由人的生活,以及如昔人所说“跛者不忘履”,情感上经常与意外的斗争,脑子渐渐有点胡涂起来了。觉得应当离开这个房间,到有风和阳光的院子里走走,就穿上衣,轻轻的出了卧房。到她醒来时,他已在院中水井边站立一点钟了。
他在井边静静的无意识的觑着院落中那株银杏树,看树叶间微风吹动的方向辨明风向那方吹,应向那方吹,俨然就可以借此悟出人生的秘密。他想,一个人心头上的微风,吹到另外一个人生活里去时,是偶然还是必然?在某种人常受气候年龄环境所控制,在某种人又似乎永远纵横四溢,不可范围,谁是最合理的?人生的理想,是情感的节制恰到好处,还是情感的放肆无边无涯?生命的取与,是昨天的好,当前的好,还是明天的好?
注目一片蓝天,情绪作无边岸的游泳,仿佛过去未来,以及那个虚无,他无往不可以自由前去。他本身就是一个抽象。
直到自觉有点茫然时,他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是站在一个葡萄园的井水边。他摘了一片叶子在手上,想起一个贴身的她,正同葡萄一样,紧紧的植根泥土里,那么生活贴于实际。他不知为什么对自己忽然发生了一点怜悯,一点混和怜悯的爱。
“太阳的光和热给地上万物以生命悦乐,我也能够这样作去,必需这样作去。高空不是生物所能住的,我因此还得贴近地面。”
躺在床上的她稍稍不同。
她首先追究三年来属于物质环境的变迁,因这变迁而引起的轻微惆怅,与轻微惊讶。旋即从变动中的物质的环境,看出有一种好象毫不改变的东西。她觉得希奇(似乎希奇)。原来一切在寒暑交替中都不同了,可是个人却依然和数年前在大学校里读书时差不多。这种差不多的地方,从一些生人熟人眼色语言里可以证明,从一面镜子中也可以证明。
她记起一个朋友提起关于她的几句话,说那话时朋友带着一种可笑的惊讶神气。“你们都说碧碧比那新娘子表妹年纪大,已经二十六岁,有了个孩子。二十六岁了,谁相信?面貌和神气,都不象个大人,小孩子已两岁,她自己还象个孩子!”
一个老姑母说的笑话更有意思:“碧碧,前年我见你,年纪象比大弟弟小些,今年我看你,好象比五弟弟也小些了。你作新娘子时比姐姐好看,生了孩子,比妹妹也好看了。你今年二十六岁,我看只是二十二岁。”
想起这些话,她觉得好笑。人已二十六岁,再过四个足年就是三十,一个女子青春的峰顶,接着就是那一段峻急下坡路;一个妇人,一个管家婆,一个体质日趋肥硕性情日变随和的中年太太,再下去不远就是儿孙绕膝的老祖母,一种命定的谁也不可避免的变化。虽然,这事在某些人日子过得似乎特别快,某些人又稍慢一些,然而总得变化!可是如今看来,她却至少还有十个年头才到三十岁关口。在许多人眼睛里因为那双眼睛同一张甜甜的脸儿,都把她估计作二十二到二十四岁。都以为她还是在大学里念书。都不大相信她会作了三年主妇,还有了个两岁大孩子。算起来,这是一个如何可笑的错误!这点错误却俨然当真把她年龄缩小了。从老姑母戏谑里,从近身一个人的狂热里,都证明这错误是很自然的,且将继续下去的。仿佛虽然岁月在这个广大人间不息的成毁一切,在任何人事上都有新和旧的交替,但间或也有例外,就是属于个人的青春美丽的常祝这美丽本身并无多大意义,尤其是若把人为的修饰也称为美丽的今日。好处却在过去一时,它若曾经激动过一些人的神经,缠缚着一些人的感情,当前还好好保存,毫无损失。那些陌生的熟习的远远近近的男子因她那青春而来的一点痴处,一点卤莽处,一点从淡淡的友谊而引起的忧郁或沉默,一点从微笑或一瞥里新生的爱,都好好保存,毫无损失。她觉得快乐。她很满意自己那双干净而秀气浅褐颜色的小手。她以为她那眉眼耳鼻,上帝造作时并不十分马虎。她本能的感觉到她对于某种性情的熟人,能够煽起他一种特别亲切好感,若她自愿,还可给予那些陌生人一点烦恼或幸福(她那对于一个女子各种德性的敏感,也就因为从那各种德性履行中,可以得到旁人对她的赞颂,增加旁人对她的爱慕)。她觉得青春的美丽能征服人,品德又足相副,不是为骄傲,不是为虚荣,只为的是快乐;美貌和美德,同样能给她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