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活到五十多了,不图什么,只图得有吃有穿,儿辈可靠。可是,如今却成了这样不酸不甜的苦涩局面了。
勤娃烧好开水,把两个蒸溜得热透的馍馍送到老汉面前,老汉忽然想到自己在刚刚死了女人以后,不习惯地烧锅做饭的情景,难道儿子勤娃又要钻厨房拉一辈子“二尺五”了吗?啊啊!老汉看见儿子愁苦的面容,几乎流下泪来。
勤娃拿了一个馍馍,夹了辣椒,远远地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有味没味地慢腾腾地嚼着。
他担心勤娃,比自己要紧。他迅即抑制住自己的感情波动,用五十多岁老人的理智和儿子说话:
“勤娃——”
“嗯!”勤娃应着。
“明天出门打土坯去。”老汉说,“她爸她妈指教过她了,算咧!只要日后好好过日月,算咧。”
“……”
“人么,错了要能改错,甭老记恨在心。”他劝慰,“咱的家当还要过。你舅的话是明理。”
勤娃没有吭声。老汉从屋里走出来,想告诉儿子,他已经给他在南围墙村应承下打土坯的活路了。这时村长走进门来,后面跟着一位穿制服的女干部,胸膛上两排大纽扣。
“老哥,这是县文教局程同志,想跟你拉一拉家常。”村长说,“你们谈,我走了。”
“我叫程素梅。”程同志笑着介绍自己,很大方地坐到老汉炕边上,态度和蔼,和蔼得教见惯了旧社会官人们凶相的老土坯客反倒不知如何是好了。她说,“我想来和你老儿坐坐。”
老汉心里开始在猜摸,程同志究竟找他来做啥?一般乡上县上的干部来了,总是和村长接手,和他一个只会打土坯的老汉有啥家常好拉的呢?
她问他家里都有什么人,分了几亩地,和谁家互助,老汉都答了。最后,程同志把弯儿绕到老汉最担心的那件事上来了,果然。
“没有啥!”老汉的嘴很有劲地回答,“杨先生教妇女识字有没有啥问题,咱不知道喀!咱一天捐上石夯打土坯,谁给管饭就给谁家卖力,咱没见过杨先生的面,光脸麻子都不知……”
“勤娃同志,你没听人说什么吗?”程干部转脸问,“甭怕。”
勤娃摇摇头。
“康大叔,你老儿心放开。”程同志说,“新社会,咱们把恶霸地主打倒了,穷人翻了身,可不能允许坏人再欺侮庄稼人,糟踏党的名誉。咱们的干部,有纪律,不准胡作非为……”
这些话说得和老汉的心思刚刚吻合,他觉得这个清素淡雅的女干部完全是可以信赖的,可以倾诉自己一生的不幸和意料不到的祸事。可是,他的话出口的时候,完全是另外的意思:
“杨先生胡作非为不胡作非为,咱不知道嘛!他在哪里胡作来,在哪里非为来,你到那里去查问。咱不知情喀!”
老汉忽然瞧见,勤娃的脸憋得紫红,咬着嘴唇,担心儿子受不住程同志诚恳的劝导,一下子说出那件丑事,就糟了。新社会共产党的纪律虽然容不得杨先生的胡作非为,可自己一家的名声也就彻底臭了!他急中居然不顾礼仪,把儿子支使开:
“南围墙侯老七等你去打土坯。快去,再迟就要误工了。”
勤娃猛地站起,恨恨地瞅了父亲一眼,走出门去,撞得旧木板门咣啷一声响。
“这娃性子倔……”老汉不自然地掩饰说,盼她快点走。横在老汉心头的这一块伤疤,无论是恶意地撞击,抑或是好心地抚慰,都令人反感,任何触及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
“没关系。回头我再来,”程同志很耐心地说。
“甭来了。”老汉很不客气地拒绝,心里说,你一个穿戴和庄稼院女人明显不同的公家干部,三天五天往我屋跑,那还不等于告诉康家村人,康田生屋里出了啥事啊?老汉今天一见到她,心里的负担又添了一层,意识到这件丑事,尽管尽力掩盖,还是闹出去了,要不,县上的这位女干部怎么会来到他的小院呢?即使外面有风传,他们一家也要坚决捂住。“咱庄稼人忙。实在是……我跟勤娃,啥也不知道喀!”
程同志脸上明显现出失望的神色,失望归失望,却不见反感或厌恶。她是作党的干部纪律的监督工作的。严肃的职业使她年龄轻轻儿就已经养成严肃而又和蔼的禀性。此类问题在她的工作中,不是第一次,不说庄稼人吧,即是觉悟和文化都要高一级的工人和干部,在这样的丑事临头的心理矛盾中,往往也是同样首先顾及自己和儿女的名声,这样,就把造成他们家庭不幸的人掩蔽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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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紧张的体力劳动,给心里痛苦痉挛着的庄稼汉勤娃以精神上极大的解脱。他走进侯七家打土坯的上壕,胳膊无力,腿脚懒散,浑身的劲儿叫不起来。侯七在一旁给木模装土,不断投来怀疑的不太满意的眼光。勤娃像受了侮辱——勤劳人的自尊。他暗暗骂自己一声,提起石夯,砸了下去,一切烦恼暂时都被连珠炮似的石夯撞击声冲散了。
劳动完了,烦恼的烟云又从四面八方朝他的心里围聚。吃罢晚饭,他怏怏地告诉侯七,自个有病了,另找别人来打土坯吧!侯七盯着面色郁闷的勤娃,没有强留。他扛着木模和石夯走出村来。
勤娃懒散地移着步子,第一次不那么急迫地往家赶了;赶回家去干什么呢?甭说玉贤不在家,即使在,那问小厦屋也没有温暖的诱惑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