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瘟神
苦猫的一双眼睛肯定已经被沸水烫瞎了,没有一点光亮,好像还蒙着一层灰。
说不清它是在看李庸,还是在看朱环。
自从它跑掉之后,李庸和朱环还是第一次在这么明亮的光线下看见它。
它此时的样子难看极了。
一丛丛的毛粘在一起,露出的皮肉呈棕红色,那是被煮熟了。它的脸也斑斑驳驳,好像在人脸上贴了一撮撮的黑毛。
“打它!”朱环喊了一声。
它听见了这句话,脸微微抬了抬,朝向了朱环。
这说明,刚才它是在看李庸。
李庸静静看着它,没有动。
“你快动手哇!”
李庸怪叫了一声,猛地伸出手去,一下就掐住了苦猫的两肋。
出乎他的预料,它竟然没有躲闪,它仍然定定地看着朱环。
李庸一下就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他跪在地上,弓着腰,双手紧紧地掐着猫,好像抓住的是一颗炸弹,一松开就会爆炸。
这情景有点滑稽。
朱环又喊:“掐脖子!掐死它!”
李庸忽然感到极度恐惧。
这种恐惧来自他的手感,他好像是掐着一个瘪皮球。
这只猫好像已经不是一个活物。
他马上意识到,他并没有取得胜利。实际上,他是把厄运抓在了手里,从此再也别想甩掉了。
老鼠的速度,还有狼夹子的速度,都在眨眼之间。
可是,它们远远比不上这只猫。
如果它不想让李庸抓住它,他怎么可能抓住它?
“你快拿个袋子来。”李庸对朱环说。
“干什么?”
“快点!”李庸简直在吼了。
朱环就颠颠地跑出去拿来了一个装面的布袋子。
李庸迅速把猫塞进布袋子里,然后用袋口的麻绳牢牢系住。
他拎着这个布袋子,大步走出门去。
朱环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坐在床上傻傻地等。
过了一会儿,李庸空手走了回来。
“它呢?”
“在院子里。”李庸的声音很小,似乎怕那只猫听到。
“放在院子里干什么?”
“……天亮后我想把它送走。”
“送走?送哪儿去?”
“越远越好,让它找不回来。”
朱环的脸上突然露出了一丝狰狞:“还不如用棍子把它打死。”
李庸看了看朱环,说:“我不敢。”
“你个胆小鬼!它在袋子里,又看不见你,怕什么?”
“那太惨了……”
“我来!”
朱环说完,快步走出去。
李庸在屋里犹犹豫豫地看着她。
外面正是黎明前的黑暗。
朱环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显然不敢一个人出去。
“你来呀!怎么,你连看都不敢看啊?”
李庸就慢腾腾地跟了过去。
朱环来到院子里,从墙角抄起一根沉甸甸的桦树棒,走到了那个布袋子前。
李庸站在她身后。
朱环想了想,猛地举起那根棒子……
棒子还没有落下去,李庸就听见那只猫在里面尖厉地嚎叫了一声。那声音就像它的身子一样疤疤瘌瘌,令人胆寒。
朱环愣了一下,棒子停在半空。
难道这只猫长了第三只眼?
她回过头来看了李庸一眼,有点六神无主。
李庸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打。
朱环没有听从,她咬了咬牙,猛地砸下去。
一个小孩在里面凄惨地叫了起来。
那叫声就像锋利的猫爪,挠破寂静的夜空,挠破李庸的心,血哗哗地流出来。
朱环像个疯子一样一下下砸下去。她已经失去理智,手上也没有了准头,有时砸在布袋子上,有时砸在地面上。
那小孩在里面一声声地叫着。
她砸了十几下,那个小孩还没有死,还在叫着。
终于,朱环的手怯了,棒子被震落,从她的手上飞了出去,落在了很远的地方。
她好像虚脱了一样,软软地瘫下来。
李庸急忙扶住她。
借着房子的灯光,李庸看见那个布袋子还在弱弱地动着。
“千万不能再打了……”李庸说。
朱环木木地说:“去,拿干柴来,烧它!”
“朱环!我求求你,住手吧!”
朱环被李庸的吼声吓了一跳,她转过头来,看着李庸,惊惶地说:“我要回家……”
李庸就架着朱环,踉踉跄跄地进了屋。
朱环的嘴唇干得厉害。
李庸给她倒了杯凉开水,她大口喝进去。
“你看,天已经亮了。”李庸低低地说。
“越远越好……”朱环嗫嚅着。
李庸犹豫了一下,说:“我现在就走。”
朱环的眼睛突然湿了,她直直地看着李庸,好像李庸这一去再也不可能回来:“你……小心啊。”
“放心吧。”
李庸来到院子里,看见那个布袋子已经血迹斑斑。
他试探着拎起它,感觉到它还活着。
他的心一冷。
出了家门,李庸大步流星来到车站,坐上了开往表舅家的最早一班长途车。
汽车很快就离开了城区,一直朝北行驶。
路两旁是雪野,还有收割后的高高矮矮的庄稼茬子。
那只猫没有动静了,它好像在黑暗中辨别着什么。
汽车经过一个村又一个村,一个镇又一个镇,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上了一个坡又一个坡……
两个钟头之后,长途车到达了表舅家的村子。
可是,李庸并没有下车。
又朝前行驶了十几里路,李庸才对司机叫停。
他在一个陌生的村头下了车。
村子里好像很寂静,而村头的土路上更是空无一人。路两旁都是积雪,光秃秃的。
汽车开远之后,他去解袋子口的麻绳。
可是,他蹲下身之后,又改变了主意。
他把那个布袋子放在了土路边,然后,转身急匆匆地走开了。
他不知道谁会第一个路过这里。
他不知道哪个人会打开这个潘多拉的盒子。
他不知道这只猫会钻进哪一户倒霉的人家……
走出了很远,李庸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布袋子好像被遗弃在路边的一堆垃圾,显得孤苦伶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