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时间又来了。
老人家似乎在为访谈即将结束而高兴,一见我就对我笑笑说:“已经不多了,今天一定可以结束。”
确实不多了。时间已经到了最后一个夜晚,不论是肥原还是李宁玉都在作最后一搏。相搏的事件和大致情节,老人家表示与我写的差不多,唯有两个细节不对:一是那天晚上吴志国没到场;二是假扮的共军不但袭击了西楼,也袭击了东楼,还放火烧掉了一个车库。就是说,袭击的声势和规模比我表现的大。
老人家批评我:“你让吴志国去开会是很荒唐的,因为肥原之前已经申明他死了,怎么可能让他复活?”
我谨慎地表达了异议:“因为肥原当时还没有完全排除吴志国肯定不是老鬼,他应该也接受假共军的试探。”
老人家笑着反问我:“难道他现在没有受到试探吗?我说了,东西两栋楼是同时遭遇袭击的。”
我想想也是,如果两栋楼同时遭袭击,吴志国即使不到会,其实照样是受到试探的。我不得不承认,老人家说的确实更合乎情理。不过,老人家认为这些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后来——李宁玉和肥原直接发生冲突,我没有抓住李宁玉的魂。老人家郑重指出:那天晚上李宁玉之所以那么决绝(要卡死肥原),是因为当时她已经做好了死的准备。
老人家说:“别人可能看不出来,但我一看那架势就知道她想干什么,她在找死,她要以死来证明她不是老鬼,然后就像你写的,指望敌人把她的尸体和遗物都送出去,包括那幅画。当时我还没看到画,但我相信情报肯定藏在那画里面。我担心的是,如果到时敌人发现了那幅画的秘密怎么办?那她不是白死了?”
我问:“您是什么时候看到那幅画的?”
老人家说:“肥原打了她,我们把她弄上楼去以后……”
二
此时的李宁玉已经不成人样,额头上的窟窿、因骨折而下陷的鼻梁、脱落的门牙、肿胀的双唇、不止的血流……赶来的卫生员正在给她做包扎,顾小梦闻到了一股血腥味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的怪味,有点恶心。她下意识地走开了,走到窗前,一眼看见放在写字台上的那幅画。她好奇又紧张地凑上前去看,发现那画竟是那么简单,看上去似乎根本不可能在上面藏情报。当时她以为情报可能藏在画背面(在海报那面),她很想翻过来看,可又怕引起卫生员的警觉,便作罢了。后来卫生员一走,她迫不及待地把画翻过来看,远看,近看,顺着看,倒着看,横着看,竖着看,反复看……却始终没有看出什么名堂。她看得太投入了,把画翻得哗哗直响,最后把昏睡的李宁玉都惊动了。李宁玉发现她在看那幅画,示意她把画拿过来,然后悄悄告诉她情报在哪里——
[录音]是啊,想不到的,谁也想不到的。所以,当我得知原来那一地小草就是一封明码电报后,我简直惊呆了!啊,你不得不承认,这个主意太绝了,太妙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简直太天才了!我说这就是李宁玉,她是我见过的最了不得的地下工作者,没有谁可以跟她比!我不知她怎么想出来的,但我相信,我敢说,肥原绝不可能发现其中的奥秘,任何人都发现不了。
问题是这并不能保证敌人因此就绝对相信李宁玉是无辜的,然后就同意把她的尸体和遗物一起送回家。因为——我开始就跟你说过,身上可以藏情报的地方多着呢,敌人不把她开膛破肚翻个遍,怎么敢肯定她身上没藏情报?再说只剩下最后一天时间,哪怕敌人明知她身上没藏情报,也不一定会马上处理她的后事,耽误一两天有什么关系?没关系的。我小声对她说明这个意思后,她故意对我大声嚷嚷,说要去上厕所。我知道她是怕窃听器,便架着她去了厕所——
到了厕所,李宁玉把她的整个思路对顾小梦和盘托出,那时顾小梦才发现自己的顾虑是多余的。其实李宁玉很清楚这点,就是:不管怎么样,敌人都不可能把她的尸体和画送出去。她对顾小梦说:“如果我指望这样传情报,何必对你道明画中的秘密?”
确实,李宁玉一开始就不是这样想的,她的想法鬼都猜不到!她告诉顾小梦,今天晚上她将服药自杀,自杀前她会给肥原和张司令分别写好遗书,表明她自杀是迫于肥原对她蛮横的怀疑,为了洗清罪名,她甘愿以死作证等等,给人造成一种印象,她绝不是共党老鬼。
“你认为肥原会相信吗?”李宁玉问顾小梦。
“难……”
“对,他肯定不会因此彻底消除对我的怀疑。他会搜我身,检查我所有遗物,尤其是那幅画,他一定会认为有名堂,反复地研究。”
“这我相信,但他一定破译不了的。”
“你认为谁能破译?”
“没有人。”
“只有你。”
“我?”
“是,我不是已经跟你说了?”
“你……什么意思,我不会跟他说的……”
“不,你要跟他说!”
“你让我跟他说?”
“对,你帮他破译了,以此来博得他的信任……”
窗外,一只猫头鹰先验地叫着,巨大的黑暗也无法滤掉有人将亡的阴影。窗内,李宁玉竭尽全力又尽量小声地讲述着她死后应该发生的一切,顾小梦悉心听着,感受着,不时觉得毛骨悚然,仿佛是在同一个幽灵会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