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我和王太太谈价钱的时候,我曾注意到她的家里有卫生间啊,可为什么他不在自己的家里洗呢?是不是这里让他感到安宁啊?
我躺在他的对面研究着这个跟踪对象。通过两天的跟踪,我似乎得出这样的一种看法,这具像死尸般入睡的男人已经活明白了,他对待自己面临的困境,已不再痛苦,不再苦闷,不再痛不欲生了。然而,他也并不是因此而变得麻木起来,他是在积极地生活着。他对自己相当地热爱,相当地尊敬、看重。他已经把自己所面临的所有的困难作为一种“消费品”进行逐条分析了,并从中得到某种乐趣。他似乎已经清楚自己不会被困境所欺骗,他必须拥有完全属于自己的生活。他将自己每天必须面对的困境逐一地进行检索、分析,并在这一过程中把它们变成一种精神佳肴,来自我消费、享有。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就太令我震惊了。中国式的阿Q“活”到当代,显然已经大大地进步了、丰富了、上层次了,那种“只当是儿子骂老子”的做法,不再适于今天了,当代的阿Q已经进入到了一个更高的水准,即消费困境。不然,他会睡得那么踏实吗?
王先生一直睡到晚上才醒过来。坐起来之后,他开始用双手搓脸。然后,有条不紊地一件一件地穿衣服,动作非常缓慢,但是,有章有法。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出浴池,城市已是万家灯火了。
王先生朝着自己家的方向走去。显然,他并不着急回家,有时候还站在交叉路口看一会儿交通民警指挥车辆。
这是个彩色的秋夜,整个城市到处都有霓虹灯闪烁。王先生像一个不被人注意,却被人偷偷跟踪的幽灵,在彩色的世界里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将近晚上10点钟,他才回到自己的家。
一天的盯梢让我感到沉重。我开始明确无误地感到,人与人的活法有多么的不同啊。只是这时候的感觉相当矛盾、相当纷乱、相当古怪,使我陷入一种选择的困境当中:愉快?痛苦?伤感?无奈?敬佩?都是,也都不是。
第三天
仅仅两天的工夫,街树的叶子就差不多落光了。老秋之下的城市显得疏朗而清凄。我在远处看到王先生准时离开家后,便立即来到了王先生的家。
王太太见是我,神情略有些紧张地想把我让进屋里去,但我拒绝了,就站在那个门斗下。
王太太问,怎么样?发现我丈夫有什么问题吗?
我并不急于回答她的提问,把两天跟踪的文字材料、照片交给她说,请过目吧。
王太太迅速地翻阅这份材料。然后,抬起头来,吃惊地问,怎么,就这些,是全部吗?
我说,对,全部!
王太太问,那我丈夫没什么可疑的迹象吗?
我说,没有。准确地说,一丁点儿也没有。
王太太问,为什么?
我说,我怎么知道?不过,我个人认为,你丈夫完全可以信赖。
我接着说,王太太,请付款吧。
王太太立刻取钱,并多给了我50元,她想了想又说,请您为这件事保守秘密好吗?求您了。
我说,当然。另外,我这个事务所要关门了。
王太太问,为什么?
我说,我已经接到有关方面的通知,我打算改成律师事务所,这是政府允许的。
说完,我就告辞了。
出于好奇——不好奇的人生还是有趣儿的人生吗?傍晚时分,我再次悄悄地来到了王太太的住宅外面,在一旁监视着。
王先生终于出现在回家的路上了,我一看表,又是10点多钟。我充满同情地目送他进了家门。
在窗户外,我看见王太太泪流满面地拥抱了王先生,嘴里不断地说着什么。王先生则一动不动。看上去,他似乎有点儿不耐烦,是在默默地忍受着太太的突如其来的拥抱。
我想,这时候的王先生,无论是他的身体还是他的精神,都已经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了。他已经拥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了。
我离开了王先生的家,点上了一支烟,独自走在大街上。看着万家灯火的城市,我无法估计出这座城市里究竟有多少像王先生这样生活着的男人。
最后,我去了那个便利店。便利店已经打烊了。我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敲了门。很快,女老板打开了门,她的脸上充满了胜利者的光辉。
原刊责编 杨晓升 王 童
【作者简介】阿成,原名王阿成,男,山东博平人,曾当过司机、工厂干部、编辑。著有长篇小说《咀嚼罪恶》、《扭捏》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年关六赋》、《胡天胡的胡骚》等五部,随笔集《哈尔滨人》、《春风自在扬花》、《胡地风流》等四部,英文版小说集《良娼》,法文版小说集《空坟》等。其短篇小说《年关六赋》获1988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良娼》获1991年东北三省优秀作品奖,《东北人,东北人》获1992年黑龙江政府文艺大奖,《秀女》、《丙戌六十年祭》分获本刊第十一、十二届百花奖。现在《小说林》编辑部任职,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