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水手坐在石条上打火镰吸旱烟,耳朵里听得远村里锣鼓声响。
“夭夭,你听,什么地方打锣打鼓。过年还愿早咧。镇上人说:萝卜溪要唱愿戏,一共七天,派人下浦市赶戏班子,要那伙行头齐全角色齐全顶好的班子,你爹是首事人。若让我点戏,正戏一定点《薛仁贵考武状元》,杂戏点《王婆骂鸡》。
浦市人迎祥戏班子,好角色都上了洪江,剩下的两个角色,一个薛仁贵,天生的;一个王婆,也是天生的!“
夭夭说:“桃子李子,红的绿的,螺蛳蚌壳,扁的圆的,谁不是天生的?我不欢喜看戏。坐高台凳看戏,真是受罪。满满,你那天说到三角洲去捉鹌鹑,若有撒手网,我们今天去,你说好不好?我想今天去玩玩。”
老水手把头摇了摇,手指点河下游那个荒洲,“夭夭,今天不去,过几天再去好。你看,对河整天有人烧山,好一片火!已经烧过六七天了。烧来烧去,芭茅草里的鹌鹑,都下了河,搬到洲上住家来了。我们过些日子去舀它不迟。到了洲上的鹌鹑,再飞无处飞,不会向别处飞去的。”
“为什么它不飞?”
老水手便取笑夭夭,说出个希奇理由:“还不是和你一样,见这里什么都好,以为是个洞天福地,再也舍不得离开。”
夭夭说:“既舍不得离开,我们捉它做什么?这小东西一身不过四两重,还不如一个鸡膊腿。不捉它,让它玩玩,从这一蓬草里飞到那一蓬草里,倒有意思。”
“说真话,这小东西可不会象你那么玩!河洲上野食多,水又方便,十来天就长得一身肥腯腯的,小翅膀儿举不起自己身子。发了福,同个伟人官官一样,凡事保守稳健,自然就只好在河洲上养老了。”
“十冬腊月它到哪儿去?”
老水手故意装作严重神气,来回答这个问题:“到哪里去了?十冬腊月就躲在风雪不及的草窝里,暖暖和和过一个年。
过了年,到了时候,跳下水里去变蛤螅三月清明落春雨,在水塘里洗浴玩,呱呱呱整天整夜叫,吵得你睡不着觉!“
夭夭看着老水手,神气虽认真语气可不大认真。“人人都那么说,我可不相信。蛤蟆是鹌鹑变的,蝌蚪鱼有什么用?”
“唉,世界上有多少东西,都是无用的。譬如说,你问那些东西,为什么活下来,它照规矩是不理会你的。它就这么活下来了!这事信不信由你。我往年有一次捉到一只癞蛤蟆,还有个鹌鹑尾巴未变掉,我一拉那个尾巴,就把它捉住了。它早知道这样,一定先把尾巴咬掉了。九尾狐狸精被人认识,不也正是那条尾巴?变不去,无意中被人看见,原形就出现。”
老水手说的全是笑话,哪瞒得了夭夭。夭夭一面笑一面说:“满满,我听人说县里河务局要请你做局长,因为你会认水道,信口开合(河)!”
老水手舞着个烟杆说:“好,委任状一来,我就走马上任。
民国以来,有的官从局长改督办,有的官从督办改局长,有人说,这就是革命!夭夭你说这可象革命?“
枫木叶子扫了一大堆时,夭夭放下了笤帚,专心一志去挑选大红和明黄色两种叶子,预备请老水手编斗笠。老水手却用那一把水杨柳枝,先为夭夭编成一个篮子,一个鸟笼。这件事做得那么精巧而敏捷,等到夭夭把木叶子拣好时,小篮子业已完成,小鸟笼也快编好了。
夭夭一见就笑了起来,“满满,你好本事!黄鹤楼一共十八层,你一定到过那里搬砖抬木头。”夭夭援引传说,意思是说老水手过去必跟鲁班做过徒弟。这是本地方夸奖有手艺的一句玩笑话。
老水手回答说:“黄鹤楼十八层,什么人亲眼看见?我有一年做木排上桡手,放排到鹦鹉洲后,手脚空了,就上黄鹤楼去。到了那里,不见楼,不见吕洞宾,却在那个火烧过的空坪子里被一个看相的拉住我袖子,不肯放手。我以为欠了他钱,他却说和我有缘。他名叫‘赛洞宾’。说我人好心好,遇好人,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到过了五十六岁,还会做大事情。我问他大事情是带兵的督抚,还是出门有人喝道的知县?那看相的把个头冬冬鼓一般只是摇,说,都不是,都不是。并说,你送我二两银子,我仔细为你推算,保你到时灵验,不灵验你来撕我这块招牌。我看看那招牌,原是一片雨淋日晒走了色的破布,三十年后知道变成什么样子。只送了他三个响榧子。那时我二十五岁,如今整三十年了,这个神仙大腿骨一定可当打鼓棒了。说我一辈子遇好人,倒不差多少。说我要做大事,夭夭你想想看,有什么大事等我老了来做?怕不是两脚一伸,那个‘当大事’吧。”
夭夭说:“人人都说黄鹤楼上看翻船。没有楼,站在江边有什么可看的。”
老水手说:“好看的倒多咧。汉口水码头泊的火龙船,有四层楼,放号筒时比老水牛叫声还响,开动机器一天走八百里路,坐万千人,真好看!”
夭夭笑了起来,“哈哈,我说黄鹤楼,你有四层楼。我说‘看翻船’,你有火龙船。满满,我且问你,火龙船会不会翻?
一共有几条龙?“
乡下习惯称轮船为龙船,老水手被封住了嘴,一时间回答不来,也不免好笑。因为他想起本地常见的“旱龙船”,条案大小一个木架子,敬奉有红黑人头的傩公傩母,一个人扛起来三山五岳游去,上面还悬系百十个命大孩子的寄名符,照传说拜寄傩公傩母做干儿子,方能长命富贵。这旱龙船才真是一条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