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以类聚,坏人不免狼狈为奸,好人也是一个牵扯一个的。五台山上众人,只看见鲁智深“形容丑恶,貌相凶顽”,主持智真长老看到的却是他“心地刚直”,“虽然时下凶顽,命中驳杂,久后却得清净,正果非凡”。若干年后,鲁智深流浪草莽,落草做强盗,受招安,重新做军官,四方征战,一日路过五台山,思想往事,上山拜见智真。插香礼拜毕,“智真长老道:‘徒弟一去数年,杀人放火不易。’鲁智深默然无言”。
每次读到真长老这句话,也是心中默然。细想知智深者,莫过于他老人家了。智真是鲁智深的恩师,给他起的法名,却和自己同辈。这其中有什么含义吗?莫非是敬重他,故要以兄弟看待他?
说到杀人放火,在《水浒》中,武松和石秀的杀人,过于狠辣,区别仅在于武松刚直,石秀有心计,后人多有诟病他们的行为的。李逵和鲁智深的杀人,在书中有象征意味。
第五十三回罗真人说李逵:“贫道己知这人是上界天杀星之数,为是下土众生,作业太重,故罚他下来杀戮。”大概作者欲借此暗示,所谓杀人,是名而非实。就连李逵的杀虎,对照武松打虎,也有漫画似的喜剧效果。但鲁智深另有不同,他不像李逵,经常不分青红皂白,见人就一排头劈过去,他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智真长老说“不易”,没有嘲讽之意,直把“杀人放火”当作修行一般。
《碧岩录》中圆悟禅师有名言:“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方可立地成佛;有立地成佛的人,自然杀人不眨眼。”智真长老的话,与他的同代人圆悟不谋而合。当初赵员外上山,长老问候说:“施主远来不易。”正是同一个“不易”。
况且杀人一事,《西游记》里有一段,不妨拿来与智深类比。孙悟空初次跟定唐僧,替他除了六贼(王阳明不是说过吗?“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而在唐僧眼里,这么做却是“无故伤人的性命”,罪大恶极:“去不得西天,做不得和尚!”
只有看破表象,才能心中不疑。人传曾参杀人,曾母不信。一而再,再而三,曾母抛下手中活计,翻墙逃走。说到底,她对儿子的信任,并不如自己以为的那么坚定。无论做兄弟,做朋友,为师徒,若彼此间没有信心,如何能长久,如何经得起考验。这信心,就是温暖之源泉。
人之读书,贵在有会心处,不在得多少微言大义,也不在做学问,别立新论。所谓会心,不过于文字中发现一些好处,发人一笑,宿虑尽消。布鲁克纳的《第八交响曲》,长达一个半小时,听到第三乐章,竖琴声起,真有春风骀荡、花雨缤纷之感。《水浒》中这几节,虽然难以相提并论,感受却近似。
史进受教于王进,愿意留他母子在庄上终老。智深在野猪林救下林冲,相送十七八日,直到安全之地,才洒泪告别。他听到素不相识的金翠莲被恶霸欺凌的故事,“回到经略府前下处,到房里,晚饭也不吃,气愤愤的睡了”。这是什么样的同情心!难怪李贽的批语,赞他为“活佛”!
相反的是,汤隆为了讨好山寨,主动献计诱骗表哥徐宁上山,又假扮徐宁抢劫,断他归路,逼他逃亡,把他好端端的日子彻底毁掉。两相对比,“为了山寨大业”的汤隆,还是人吗?
石秀与杨雄结拜兄弟,杨雄太太与和尚私通,他跟踪调查,揭破奸情,看起来是“正义”,是“兄弟义气”,但在我看来,正义和义气还在其次,为自己被冤屈而出一口气才是真的。燕青对卢俊义忠心耿耿,虽说身份所限,情有可原,毕竟奴才气太浓,以至于擂台上一招鹁鸽旋、扑翻擎天柱任原这么露脸的豪举,也打了一个折扣。
人的情感发自天性,是无条件的。出于种种计较的情感,无论那些计较出于自愿还是不得已,都只能视为一种退化了的情感,便如引种水果时常有的情形,果子还是那个果子,名义不变,外形相似,味道不同。林冲和鲁智深,是《水浒》中人品最贵重的人物,所以遭逢特异。都说《水浒》作者憎恨女人,女性角色写得不堪,潘金莲、阎婆惜等号称四大“淫妇”,下场奇惨;清风寨知寨刘高的老婆,恩将仇报,到郓城县说唱诸宫调的白秀英,仗势欺人,也不配善终。然而林冲的娘子张氏,还有金翠莲,一个温柔贤淑,一个正直爽朗,却是难得一见的好女人,偏都让他们遇上,岂是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