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卡开门,见到千夏,眼睛明亮得如同除夕的焰火,他抱住千夏,冲屋里喊,奶奶,奶奶,姐姐来了。
除夕夜,千夏陪奶奶收听联欢晚会,突然觉得喉咙紧得要命。六年来,直到今天她才发现,这小小的屋,竟连个黑白的电视机都没有。而奶奶听相声时,还张着掉光牙齿的嘴巴,开心地笑。
六年前,奶奶体态微胖,牙齿坚固。
六年祖孙相依为命的艰辛生活,她变得干瘦,牙齿也几乎掉光。千夏记得自己曾偷偷给她买过哈药六厂的钙片,可,再多营养也抵不过人心沧桑。
奶奶睡后,唐卡拉过千夏,神秘地从床单下掏出三根焰火棒,自己拿一根,递给千夏一根,将剩下那根小心地放在床单下,千夏笑他,仔细得跟女生似的。
唐卡指指睡着的奶奶,示意千夏小声,他说,那根要留着,等奶奶醒来放给她看,她会高兴到明年春的。
千夏仔细看着手里的焰火棒,小摊上五毛钱一根,然而,就这一块五毛钱,很可能就是唐卡和奶奶一天的生活费……原来,哪怕最简单的快乐,对唐卡来说,都是穷奢极侈。千夏发现,眼泪横冲直撞的时候,眼珠会疼痛异常。只是垂下的发遮住了脸,唐卡并没发现她的泪光,拉着她跑到外面,兴高采烈放焰火。
千夏很小心地划火柴,唐卡手中的焰火棒劈里啪啦燃起来,彩光一片。城市大年夜多而华丽的灯火中,这是唯一能温暖到唐卡的吧。
唐卡为千夏点焰火时,手冻得发抖,划不着火。千夏抬眼,看看他,还有他不合身的旧衣裳。唐卡固执地要点着它,专心致志,鼻尖因着急沁出汗,又在寒气中结成冰花,弄得鼻头红得跟匹诺曹似的。
千夏将焰火放入外套口袋,摘下围巾紧紧缠在唐卡脖子上,拉过他皴裂得跟胡萝卜一样的手,拼命呵气。唐卡眼睛红红的,不停抬头,仰望天空,防止眼泪滑下,姐,我是不是很笨啊?
他低下头,额前发遮住了他伤感的眼睛,只看到他单薄的嘴唇紧紧抿着。千夏还记得,小学三年级,唐卡初学应用题,脑子总转不了弯,急得满头汗,拼命咬笔尖。千夏笑他“小猪头”,然后仔细给他讲解。这样低难度的题,对读六年级的千夏简单得跟写个“一”一样。一天半夜,唐卡摇醒千夏,不停地撇嘴,一副要哭的模样,他说,姐,我是不是很笨啊?
同在午夜,八岁的唐卡,十七岁的唐卡,都曾问千夏,姐,我是不是很笨啊?
千夏装作听不见,只是拼命地给唐卡的大胡萝卜手呵热气。而泪水听得见,所以蜿蜒而下,滴在唐卡的掌心,粉碎,像一颗深情的心脏一样粉碎。
唐卡推了一下千夏的脑袋,故作大大咧咧,大年夜,你哭丧什么?然后把她拖进家。
夜里,比肩躺着。
千夏问唐卡,高考准备得怎样了?
唐卡很不齿地哂笑,反正不会“堕落”到你那所大学去。
千夏很熟练地一抡胳膊,重创唐卡。她击打他的手法娴熟得不能再娴熟,如果可以,她完全可以对他来一场“庖丁解牛”。
还记得最初唐卡被扔出家门,她偷偷去看他,却恰巧碰到他偷东西被抓住示众!千夏黑着脸把他领回,黑沙掌鸳鸯腿再加虎鹤双形,直到唐卡流着鼻血在地上喘息,她才想起他有可怕的心脏病。唐卡流着鼻血,从怀里掏出个布偶,百褶纱裙,新月弯眉,哽咽着,姐,我就是想你了,我看她像你,不小心……就拿了。姐,我想你。
千夏的喉咙像爆破了一样,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她还记得,唐卡被爸爸领养回家时,她正穿着百褶纱裙,一边流泪,一边在钢琴边弹奏。五岁的唐卡小小的个子,头发微黄,怯生生走到她身边,入迷地看着她的手如蝴蝶一样飞舞在键盘上。千夏跳下椅子,新月弯眉,微笑着,递给他一大杯牛奶。唐卡像只小猫一样讨好地看着千夏,还有她的百褶裙,一贯怕生的他,嫩着童音,喊她,姐。
姐,唐卡在暗夜里呼唤,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唐卡,你还记得姐姐那次,打你吗?
记得,国仇家恨怎么能忘?唐卡狡猾地笑。
对不起,唐卡。她细着声音,哭了一般。
唐卡握住她的手,姐,我还一直怕你因为那次把我当坏孩子看……
千夏的咽喉如被小刀切割,不能出声。
是姐姐没照顾好唐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