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农村,过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就开始冲刺准备过年了。鸡、鱼、肉这些不能久放的大菜,开始挨个买回家中。但是,今年的这一天,我父母却抵达广州,准备在温暖的南国住上几个月。弟弟妹妹都在广东,我打电话给弟弟,让他务必去车站接父母,结果去接的却是妹夫。父母抵达时,弟弟正好在广州开会,繁忙的工作,让他连去一趟火车站的时间都没有,弟媳刚生了二胎,也处于忙乱之中。
临行前,父母挨个给亲友打电话:今年过年就不要来了,家里没人,第一次,大门上将不再张贴春联。在村中,父母已算老年人,按照老家习俗,在除夕这一天,年轻人和晚辈会登门拜年。过去几十年,习惯一直如此,父母也从需要登门问候别人,变成了在家等待年轻人上门。村里的老年人很少,已经没有人能受得起他们的行礼,其实,向他们行礼的年轻人也没多少了。人们期盼了20年的泊油路,终于修通,但是却没有多少人走了。
我和弟弟妹妹在村里度过了童年。我和弟弟考上大学不久,妹妹就辍学外出打工,“回家过年”成为每一年的主题。最初,我和弟弟要从不同城市的大学往回赶。弟弟从南京乘坐火车到蚌埠,在亲戚家住上一天再返回,他从来没有买到过座位票,都是从南京站到蚌埠。我火车转汽车,要辗转几次,而妹妹和她的工友一起,通常乘坐的是包工头的包车,非常拥挤,几乎是一路晕车到家。每年腊月二十开始,我们就会陆续回来。我们总是在傍晚抵达,在村口看到站在那里张望的父母。那时还没有手机,父母无法知道我们到家的准确时间,他们在村口等待,往往一等就是几小时。
第一个不回家过年的是弟弟。他大学毕业后到佛山工作,第一年回家过年非常风光,这可是在外工作的人,他买了很多礼物回来。从广州购买的高档香烟,让乡亲们非常满意。我那时在北京读研究生,虽然是兄长,仍然是学生身份,弟弟还把穿在身上的羽绒服送给我,反正在广东也穿不着。家里仍然贫困,还没从供养两个大学生的伤害中恢复过来,但是弟弟的工资,给家里带来乐观的气氛。后来,我才知道,他回家过年,几乎花掉了头半年所有的积蓄。很快,弟弟就在佛山买房、结婚,不能每次都回来过年了。
父母很开明。父亲说:你们每年只要有一个人回来就行。他已经预感到接下来的局面,奔赴远方的孩子,将拥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我参加工作后,第一年和弟弟一样,对回家过年投入了很大的热情,这时弟弟已经改为隔年回来一次。妹妹嫁人,丈夫和我们同在一个乡镇,两家只相隔2公里。他们一起到广东打工,仍然坚持回来过年。对妹妹来说,在哪过年,不仅是生活,也是政治,妹妹一直没习惯和公公婆婆一起过年,被父母严肃教育后,往往是在家里住到腊月三十,到正月初二就又赶回来了。还好,双方父母关系不错,妹妹这种行为,没有造成什么严重后果。
作为长子,我成熟得反而最慢。等我结婚的时候,弟弟妹妹都有孩子了,妹妹和妹夫一起,来到弟弟工作的城市打工。没有操办过他们的婚事,让父母觉得遗憾,他们在我这里找到了弥补的机会。为了照顾大家的时间,我在老家的婚礼被定在腊月三十。这是一个不明智的决定,因为到这一天,所有的人都在准备过年,即使是婚宴,大家也都心不在焉了。那一年,河南下起大雪,我和弟弟、妹妹在腊月三十的早上,在漯河聚齐,挤上朋友找来的越野车。雪一直没停,路非常湿滑,一百多公里的路程,足足开了5个小时。
那时,手机还不能导航,大雪中,我们竟然在县城迷了路。在回家的路上迷路,这是很不好的预兆。想起读高中时,我和弟弟常常共骑一辆自行车回家,一路上虽然也经常讨论未来,但无论如何也不会预料到这种回家的场景。我们憧憬着远方,但是却没意识到,从远方回来,也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说是婚礼,其实只是父母请亲戚朋友们吃饭而已,他们在老家随礼随了一辈子,很多人都需要一个“还礼”的仪式。大雪纷飞中,我向每一个人敬酒,有一种非常滑稽的感觉。我发现,只比我大三岁的表哥,胖而衰老,简直认不出来了。所有的亲戚,看上去都很衰老,这让我很吃惊。其实我也早已不年轻了,不过在老家这个院子里,在除夕的鞭炮声中,在父母面前,过去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孩子罢了。如今,携带媳妇回来,才在一瞬间变成30岁的成年人,所有的长辈,仿佛也都在一瞬间衰老了20年。
我和弟弟对回家过年都不再热心,只有妹妹还在顽固坚持。从广州回家的火车永远挤得要命,她带着儿子回去,妹夫则坚守工作岗位,可以挣到加班费。妹妹通常只能买到站票,除了带小孩,还有大包小包的行李。她是在完成父母“只要能有一个人回来就行”的期待,这种坚持常常让我内疚。但是对我来说,要回家过年实在需要太大的勇气,路上艰辛倒不算什么,但是异乡的媳妇,不能适应老家风俗,却是一个致命的问题,你无法为了满足自己而让对方做出牺牲。妹妹回家的艰难,让父母于心不忍,他们不再期待“有一个人回来过年”,而是变成了“平常有空回来看看”。
我一直以为,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妹妹,比两个哥哥的家庭观念更强,妹夫和她一样,也是老家人,这也让老家对她的羁绊更深。现在发现,情况可能并非如此,去年,妹妹在工作的地方也买了房子,这个春节,她要搞装修,终于放弃了回家过年的念头,而改为动员父母到广东来过年。过去很多年,她内心的惶恐可能比我们还要严重,在城市打工,孩子也在城市读书,回家过年对她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她知道未来不在村里,但是她又无法在城市真正安顿下来,在城市过年,可能会让她更为慌乱。我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成都过年,那时还没禁放鞭炮,身边鞭炮炸裂,让我深感恐惧和孤单。对妹妹来说,买房可能是关键的一步,她内心的天平,彻底倾斜了。
这就是我家的故事。小时候,农村很苦,过年父母无论如何都要为孩子们买一身新衣服,一直到除夕这一天才允许穿上。看到三个孩子都穿上新衣服,父母心中一定充满着希望。他们可曾想到,到老年是这样一种局面?不但子女很难“回家过年”,甚至自己也需要专门到异乡过年。在过去,从初一到十五,每天都要敬不同的神灵,广东天上的神灵,是否能够听懂他们的河南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