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他出现了!
他是谁?她是谁?我们各自心惊,都不敢相认。沉默!沉默如雷!
他就那样拘谨地站在门边,一动也不动,一套簇新的、款式很旧的中山装,一双完全不相配的镶花破皮鞋,满脸沧桑,原来那湖水似的含愁的眼睛,露出一脉干涸的凄凉。我第一次感到时光是一个残酷的行刑者,竟可以把人天生的优美剥蚀得荡然无存。而他,也在惊诧地打量着我和我家的摆设,那种不相信的表情有如走错了门。久久,我才叫了他的名字,他才说:“我以为你已经是明日黄花,竟没有想到你如暮云春树!”
啊,这正是之曦的语言,我欢乐地伸出手去,不管他的变化多么出人意料,重逢的喜悦依然压倒一切。他尴尬极了,近乎自语地说,传错了,传错了,完全不是那样的。我问传错了什么?他一副失落的样子,茫然不答,只说他如何在火车上睡觉时被一个年轻人偷换了黑色的新皮鞋。
晚餐时,丈夫回来了,他是个极喜欢朋友的人,他向之曦敬酒,找他说话。但丈夫也和我一样有些纳闷,之曦为什么远道来访友,却极少言语,心事重重的。他嘱我明天陪之曦到公园里走走,问问他需要什么帮助。
我和之曦在公园信步,走到一座凉亭,垂柳如烟,湖水荡漾着迷濛的奇丽,清风唤醒了种种异香又加以散播,恍若几十年前的情景。我说:“还记得吗?这里多像我们曾经读诗的地方。”“正因为记得,我才来弥补!”
淡淡一语,波澜不惊,却使我震动了!
啊,原来是为“弥补”而来,可“弥补”是什么意思呢?他并没有对我做错什么。我们又沉默了,像国画上的留白,看起来像空,实际充满了期待,我期待他说出缘由,他期待自己有勇气说出。霍然,他黯淡的目光一闪,眼睛中有冰与火在跳动,再明白不过地说了下面一段话:
我寻梦来了,当然不是来寻那个声如流泉的如诗如梦的少女,而是来寻一个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老太婆。当年,因为我的罪过,你从我面前消失了,我的三魂七魄分开去找你,天上人间都没有你的消息。过去,死在我心里了。
今年春节,我进城去买教科书,偶然碰到陈碧佳,她说杨凤从外地返乡过年,对你的情况一清二楚,说你被打成右派,开除公职,“文*”中又被流放边陲,回城后做临时工,四处漂泊,“改正”后虽然被安排在文联工作,但是举目无亲,愁病相煎,憔悴得像枝枯竹。她说你什么都不愿提及,只顾打听我的消息,还说你想回乡安度晚年,只是已经没有亲人和房子了。这些话有如你的呼唤,回忆像远方山谷里的钟声,从青春岁月里向我传来。我立刻要了你的地址,和老伴商量了半夜,特地来接你回乡!你看,回程票都买好了。
我既感动又惊骇,看见他从衣袋里掏出两张火车票,我对杨凤的恶作剧简直气极了,是想助谈兴而编造传奇,还是一种天真而愚蠢的同情?在学校时,她是篮球队的中锋,我自幼柔弱,她以保护者自居,我们便成了最亲密的朋友。重逢后我自然会对她讲述自己过去的苦难,但她也目睹了我如今的生活,非常羡慕我的家庭,怎么会把我描绘得像长满野草的禅房、玫瑰已谢的旧客厅、一幅孤星血泪图?而之曦,居然把这些不合逻辑的谎言信以为真,简直像个世外之人。我不禁问道:“这些年你都在哪里?”
“可以说是在世界边缘。你离家出走后,我上了大学,参加了‘迎解\’运动,新中国成立后被分配到重庆市的一个文化部门工作,那时的前途可谓红日高照。后来,因为出身我也被打成了右派,被遣送到林区监督劳动,‘改正\’后再也不想出山了,就留在林区的子弟学校教书。入山既久,便成了山囚,然而这种囚徒有一种城市里得不到的自由和岑寂,正好安放我的灵魂。当年所向往的英雄的叱咤、成功的殊荣,早已摇落在子夜的西风中了。我终于明白,权力是可耻而危机四伏的,财富是沉重而愚昧的,荣誉更只是一种偏见。我已经学会知足,不愁最低的物质生活就行了。我和老伴虽是听严母之命而结合的,倒也相处得融洽,她始终和我共度忧患。她自然知道我们小时候的情谊,完全同意接你去住。我就这样寻梦来了。早晓得你的处境如此之好,原是不该来的。我为什么不先写封信了解一下,只凭感情的驱使呢?唉,感情有理智根本不能了解的理由!”
静静地听完这一席话,我的心在胸中融化了,急切地要从眼眶里涌出来,我怎能将他高贵的同情视为梦游者的呓语?能拥有如此念旧的朋友,真是人生大幸。但是,我怎么酬答他呢?他的梦幻一开始就具有悲剧的冲突,他从遥远的彼岸走近我,却永远抵达不了我的此岸。
我不忍对他说:我早已向少年时代告别,女人无故乡,哪里有我的事业和朋友、有我的诗巢和爱巢,哪里便是我的故乡!
我不忍对他说:我跟时代一起痛苦过,却也在跟时代一起进步,我曾被狂风恶浪冲到边缘,现在正奋力回到激流的中心。
我更不忍对他说:你虽然没有做出什么英雄业绩,但你是个因心灵而伟大的英雄。如果我以这句话去感谢他拯救性的真诚和慷慨,他定会以为是一种讽刺。
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是对梦的追逐将他从巴山夜雨中带到了洞庭之滨,他的梦却如落叶,一片接一片地脱离了梦之树。我从来没有感到像现在这样的无能为力,只好陪着他绕着湖慢慢地走。但是,总得回答啊。于是,我说话了:“我怎么可能对杨凤说要回故乡度晚年?我尚未产生‘夕阳\’情绪,觉得一切犹未为晚。而且我早有个家,即使在流放时期,我也不是孤苦伶仃的。我和丈夫结识于穷途末路,我们的结合是命运之结所系。我们穷愁而不潦倒,虽然在肉体上受尽种种折磨,精神的圣殿却从未坍塌。他是个以奋斗自娱的人,可以在荆棘丛中打滚,在苦难中奇异地充满生气。我从他那里获得了巨大的力量,才熬过了那些难熬的岁月。”之曦微微颔首说:“昨天,我一见到他,就明白你是幸福的,就感到我可以放心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