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纸箱拿到院里,浇上色拉油,擦燃火柴。纸箱烧得很来劲,但全部烧完意外花了不少时间。无风,白烟从地面笔直爬上夏日天空。很像《杰克与豆荚树》中高耸入云的巨木。顺其扶摇直上,最上端很可能有我的过去,有大家欢聚的小小天地。我坐在院里石头上,一边擦汗一边凝望烟的行踪。这是个燥热的夏日清晨,预示更热的午后的来临。T恤粘乎乎贴在我身上。沙俄小说中说信这东西一般是在冬夜火炉中烧的,绝不至于夏天一大早在院子洒上色拉油来烧。但在我们这个很琐的现实世界里,人在夏日清晨热汗淋漓大烧其信的事也是有的,世上别无选择的事也是有的,等不到冬天的事也是有的。
大致烧尽,我拿水桶提来水,浇上去把火熄灭,又用鞋底踩了踩灰。
收拾好自己的,接着去久美子工作间打开她的桌子。久美子离家后我也没看过里面抽屉。我觉得那不大礼貌。但本人既已明确表明不再回来,打开抽屉久美子也不至于介意。
看样子离家前她已整理过,抽屉几乎空无一物。剩下来的,无非新信封信笺、装在盒里的纸夹、规尺和剪刀、圆珠笔和半打铅笔之类。想必早已为可以随时出走整理妥当,里面已没有任何可以感觉出久美子存在的东西。
可是,久美子把我的信弄哪儿去了呢?她应该拥有和我数量相同的信。那些信应该保存在哪里,但哪里也找不见。
接下去我走进浴室,把化妆品全部倒进纸盒。口红、洗面奶、香水、发卡、眉笔、棉扑儿、化妆水以及其他莫名其妙的玩艺儿全给我倒进糕点盒中。量并不多。久美子对化妆不甚热心。久美子用的牙刷和齿垢刷扔了,淋浴喷头也扔了。
如此收拾完毕,也彻底累了。我坐在厨房椅上,满满喝了杯水。其他久美子留下来的,也就是相当于一个不大书架的书和衣服了。书捆起来卖给旧书店。问题是衣服。久美子信上叫我适当处理。说再不想穿第二次。但具体怎么算是"适当"处理她却未加指点。卖给旧衣店?装进塑料袋当垃圾扔掉?送给想要的人?捐给救世军?但哪种作法我都认为不够"适当"。不急,用不着急,眼下就那么放着算了。也许加纳克里他(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穿用,或者久美子改变主意回来取走也未可知。这种情况固然不会出现,可又有谁能一口否定呢!明天发生什么都无人知晓。至于后天大后天,更是无人知道。不,如此说来,就连今天下午发生什么都无可预料。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从美容院回来已快中午了。新发型惊人之短,最长部分也不过三四厘米,用发胶之类固定得服服贴贴。也许完全卸装的关系,乍看险些认不出来了。总之不再像杰克琳·肯尼迪了。
我夸奖了她的新发型:"这样要自然得多,青春得多。就是觉得有点好像成了另一个人。"
"本来就成了另一个人嘛!"她笑道。
我问她一起吃午饭如何,她摇摇头,说往下有好多事要一个人去做。
"暧,冈田先生,拧发条鸟,"她对我说,"这回总算作为新的人迈出了最初一步。先回家跟姐姐好好谈谈,然后做去克里他岛的准备:拿护照,订机票,打点行装。这些事我完全外行,不知怎样做才好。毕竟以前一次也没出过远门,连东京都没离开过。"
"你仍然认为和我一起去克里他岛不碍事?"我试探道。
"还用问!"她说,"无论对我还是对您都是最佳选择,所以才请您也仔细考虑考虑。这可是件大事!"
"仔细考虑。"我应道。
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离去后,我穿一件新港衫,蹬上长裤,并为掩饰那块德戴了副太阳镜,顶着炎炎烈日步行到车站,坐午后乘客寥寥的电车来到新宿。我在纪伊国书店买了两本希腊旅行指南,去伊势丹专卖皮箱的地方买了个中号旅行箱。买罢去最先看到的一家餐馆吃午饭。女侍应生甚是冷淡,满脸的不耐烦。我自以为对冷淡不耐烦的女待应生相当地见怪不怪,然而如此不耐烦的还是头一遭。无论我这个人还是我点的莱看来都百分之百不合她的意。我对着菜谱考虑吃什么的时间里,她以一种活像抽到一支凶签的眼神死死盯视我脸上的病。我脸颊一直粘着她的视线。本来我要的是小瓶啤酒,一会儿上来的却是大瓶。但我没有抱怨。就凭人家给拿来果然冒泡的冰镇啤酒这点,怕也应千恩万谢才是。量多,喝一半剩下即可。
菜上来前,我边喝啤酒边看旅行指南。克里他岛在希腊也是离非洲最近形状最为细长的岛。岛上无铁路,游客一般以公共汽车代步。最大的镇叫伊拉克里昂,附近有以迷宫著称的克诺索斯宫殿遗址。主要产业是橄榄种植,葡萄酒也颇有名。多数地方风大,到处是风车。由于种种政治上的原因,在希腊是最后从土耳其独立出来的。也许因此之故,风俗习惯也较希腊其他领土略有不同。尚武风气浓,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以顽强的抗德运动而闻名。加山扎基斯以克里他岛为舞台创作了长篇小说《希腊左巴》。我从旅行指南上所能得到的克里他岛知识基本就这么多了。至于那里实际生活如何我几乎无从知晓。这也情有可原,旅行指南这类小册子说到底是为途经那里的过客写的,而并非以准备在那里落地生根的人为对象。
我想象自己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单独在希腊生活的情景。我们在那里到底将过什么样的日子呢?将住什么样的房子吃什么样的东西呢?早上起来后将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来打发一天时光呢?这些究竟将持续几个月以至几年呢?我脑海全然浮现不出任何堪称图像的场景。就希腊我知道的具体光是仅仅是《星期天不行》和《骑海豚的少年》等电影场面,且已是二三十年前的老电影了。
但无论情况怎样,我想我都可以就这样去克里地岛,可以同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同去克里他岛生活,总之。我交相看一会儿桌面上的两本旅行指南和脚前新买的旅行箱。这是我付诸具体形体的可能性。为了将可能性这一概念变成可视形体我特意上街买了旅行指南和旅行箱,并且越看越觉得这可能性充满诱惑力。一切置之度外,只消提一个旅行箱立即离开这里即可,容易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