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自顿河之滨,她来自库班河畔。
他是军队里的炮手,她是战地面包房工人。
他有很多故事,但基本上都是不幸的经历,可现在在战场上,从前的那些事儿,什么工作啊、妻子啊、家中的吵吵闹闹啊,仿佛都不曾存在过。
她呢,据同伴们说,有一个年迈的母亲留在故乡阿尔马维尔。母亲身患重病,无钱医治,所以她就跑到军队里来当了面包师。一天800卢布,在俄罗斯哪儿还能找到挣这么多钱的地方呢?
他和她没说过一句话。每次见面时,她都在切面包,而他则像其他那些全身脏兮兮、满身是汗臭味儿的年轻士兵一样,排着队去领面包,然后默默地接过自己的那一份。他很喜欢那种皮烤得黄黄的,甚至有点儿焦的面包,最近她总是给他留着这样的面包。
有一次,她把一大块冒着热气的松软面包放到他粗糙的大手里的时候,两个人的手指无意中触到了一起,于是他们同时抬起头来互望了一眼,他一双灰色的眼睛微微泛绿,她一双棕色的大眼睛闪耀着琥珀色的光芒。
这就是他们交往的全过程了。
他知道她叫奥克桑娜,这个名字现在已经不常用了。他的名字她当然不知道。对她这样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来说,他的名字有什么意义呢?他只是一个穿着破旧的军装、头发花白的炮手,因为逃避生活中的种种不幸才不得已跑到战场上来。
这么说也不准确,他似乎还对她说过两次“谢谢”,她也短短地回过一句“不客气”。现在这些绝对是他们交往的全部了。
他最近这几年的生活已经不能称其为生活了,只能说生存而已。他每天郁郁寡欢,孤独苦闷。他已经不愿再相信女人,他觉得女人们都已经自甘堕落了,只追求金钱、名牌和消遣享乐。电视上的安全*行为宣传、加纳利群岛的旅游广告和法国香水的诱惑,彻底摧毁了俄罗斯女人。她们现在根本不再梦想生孩子,而只梦想着有一天能拥有一双范思哲的长筒袜。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甚至认同了正在跟他们作战的那些“野兽们”的看法:俄罗斯妇女出卖了灵魂,我们已经没有未来,我们的民族注定要灭亡。
他曾深爱自己的妻子。妻子是一位钢琴家。但妻子认为他配不上她,所以就跟一个相貌丑陋、身材瘦小的调琴师混到一起去了。更荒谬的是,她还三番五次地跑到他任职的警察局去找他的领导,先是要求收缴他的猎*枪(他从16岁起就酷爱打猎),也许她觉得那支猎*枪对她是一个威胁。然后是没收他执勤用的武器,最后又彻底把他从警察局赶了出来。他挣的那套房子,她分给了他一半,但一直不给他钥匙,只她一个人住着。他只好四处流浪,有时候去父母家住,有时候随便找个地方凑合一夜。后来他不得不同意妻子提出的条件,离婚后把狗窝分给他(没有别的意思,就是狗窝,他以前给狗盖的小房子),这还多亏了邻居们的谴责让她良心发现。他在狗窝里住的那段日子简直不堪回首,特别是晚上,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出去买一瓶酒,然后一醉方休,如果兜里还有点儿钱的话……
后来战争爆发了。他自己主动去了征兵处,被分配到了哥萨克独立团。就这样,他这个从前的警察,现在的下士,就上了战场。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战争机器,做梦时再也不会梦见那些被他打死的“野兽”,开枪射击时手也不再发抖。
这就是他现在的生活。
但奥克桑娜的出现给他无望的生活带来了转机。
胜利日那天,团里组织了一次演出,奥克桑娜给大家跳了一支乔特卡舞。奥克桑娜从前在少年宫的舞蹈班学习过。在这个对每个俄罗斯人来说都是无比神圣的日子里,奥克桑娜决定给大家跳一支传统的民间舞蹈。她足蹬一双闪闪发亮的靴子,团里的能工巧匠还专门为她的靴子钉了一副铜鞋掌。她的双腿修长匀称,在木板搭起的舞台上快速跳动着、旋转着,亮闪闪的鞋跟在地板上敲击出明快的节奏,士兵们惊讶地张大嘴巴看着眼前这个翩翩起舞的姑娘。那天夜里,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失眠。
奥克桑娜成了团里真正的女王,很多人都跃跃欲试,有些人甚至采取了行动,但都没有结果。作为一个真正的哥萨克,她知道自己的价值,懂得把握自己。所以,他连想也不敢想了……
她是被两个身材健壮、满身泥土的士兵用担架抬进来的,抬到这个地下室来的。这个地下室原来是养殖蘑菇的地方,所以直到现在还有一股酸乎乎的味道,现在已经被改造成了临时战地医院。他来这里是给排里取急救箱的。
她下巴以下的部位用一条浸满血迹的不知是毯子还是被子的东西盖着。伤员和医护队里混进了狡猾的敌人,这些“野兽”袭击了装面包的车,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他们想得到免费的面包。
她被放到了一个壁炉旁,壁炉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散发出淡淡的白杨的苦涩味道,不禁让人联想起秋日里焚烧白杨落叶的情景。
他朝她走了过去,她也认出了他,兴奋得眼睛里又闪出了琥珀色的光芒,犹如两束燃烧的火焰。
“噢,罗曼,你好!”她微微一笑。
他大吃一惊。她是从哪儿知道他的名字的呢?他们之间除了那句“谢谢”和“不客气”,还从来没有多说过什么。她为全团的人烤面包,而他只是全团3000名士兵之一,而且所有的士兵几乎都长着一样的面孔。但这一声招呼却让他心里无比温暖,他激动得差点儿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