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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舞(19)

时间:2017-12-16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迟子建 点击:
  八月十五日早晨,三辆坦克似的推土机,轰隆隆地同时开进老八杂。它们最先要铲掉的,将是半月楼。当它们齐头并进着向它围攻,对准它苍老的肌肤准备下口时,其中正对着门的那辆推土机的司机,忽然发现近在咫尺的门突然开了,一只黑猫旋风般地飞起,撞上来!跟着,又飞出一个身着蓝色衣裙的高个子女人!司机来不及刹车,眼睁睁地看着那扇高昂着的雪亮的铁铲切向他们。那个女人在飞起的瞬间,腿像闪电一样在半空中滑出一道妖娆的弧线。她轻盈得简直就像一只在水畔飞翔着的蓝蜻蜓。
  
  第六章 雪中莓
  
  掩埋一个深入人心的地名,跟掩埋一个受人爱戴的人一样,是很难的。尽管老八杂已经烟消云散,但它的魂灵还在。两年之后,那些陆续回迁到这里的老住户,在跟搬家公司预约的时候,在单子上填的不是“龙飘花园”的新名字,还是他们难以忘怀的“老八杂”。
  龙飘花园因其地理位置的优越,刚一开工,期房的销售就很火爆。到了工程竣工时,七百多套房子已经卖掉了百分之九十八,只剩十几套小户型的房了,几乎要清盘了,让同业人士颇为眼红。
  那四幢高楼是银灰色的,它们就像昂首站立在马家沟河畔的四只仙鹤。这四幢楼都以花儿的名字命名:迎春座、丁香座、玫瑰座、菊花座。其中,迎春座和丁香座是大户型的,面积都在两百平方米左右,居住的是富人。他们几乎家家有汽车,所以停车场的车位供不应求。玫瑰座是中等户型的,菊花座则是小户型的,老八杂的人主要分布在这两幢楼里。
  老八杂人的回迁,与那些富人的乔迁是不一样的。后者搬来的是高档家具、液晶电视、组合音响、柜式空调、消毒柜、微波炉、健身器械等物品,而老八杂的人,虽然舍弃了一些破烂东西,但搬来的不过是小屏幕的电视机,歪着脑袋的电风扇,杂牌子的电冰箱、陈旧的家具以及他们赖以为生的三轮车。龙飘花园有气派的会所、游泳馆和停车场,但唯独没有可以停放三轮车的地方。老八杂的人没办法,只得把三轮车锁在花园的栏杆上。物业管理部门的人非常恼火,他们三番五次地给老八杂的住户开会,勒令他们把三轮车推走,说是这个花园小区不是农贸市场,不能停放此类车辆,如果再犯,三轮车一律没收!老八杂的人说,我们靠它吃饭,把它扔了,等于砸了我们的饭碗啊!物业管理部的人竟然无理地说:你们这群叫花子,就不配住在这里!
  这句话把老八杂的人惹怒了。他们回迁后,首先就对每年要交纳的上千元物业管理费和电梯费不满,说是你们找来几个人模狗样的人穿上制服,往门口那么一站,强行做我们的保安,不就是变相从我们口袋里往出掏钱吗?我们家里没值钱的东西,不怕偷!还有的人发牢骚说,我们原来住得离地近,方便又舒坦,现在整天忽悠忽悠地乘电梯,好像犯了错的人被人五花大绑给吊起来了,挨了吊还得交钱,有这理儿吗?而且,他们频频与新业主发生纠纷。老八杂的人出苦力的多,衣着怎能洁净呢?电梯空间狭小,逢了上下班的高峰期,里面塞得满满当当的,人挨着人,他们的脏衣服贴着那些熨烫挺括、散发着清香洗衣液香味的上班族或白领一族的人的身上,得到的白眼和呵斥可想而知了。老八杂人一入住龙飘花园,就成了受人唾弃的一群。而他们自己,满腹委屈,他们曾是这片土地的主人啊。他们开始后悔在动迁协议书上签字,他们怀念老日子,他们在彼此诉说辛酸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在丁香园中,只有那儿还有点老八杂的影子。三轮车事件,无疑是导火索,把老八杂人积郁在心头的怒火给点燃了。彭嘉许率领着老八杂的住户,与开发商再次展开了交锋。彭嘉许说,我们让出了土地,可你们一点都没有为我们老八杂人的利益着想!你们给那些有钱人建停车场、游泳馆、健身房,怎么就不想着给我们老八杂人建一个三轮车车棚呢?!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可我们过的日子还不如从前!老八杂人又一次联名去相关部门上访,斗争的结果是开发商终于在会所的背面,辟出一块空间,为老八杂的老住户,盖了一个简易车棚。
  龙飘花园的商服设施比较齐全。小型超市、洗衣店、擦鞋铺、理发铺、医疗站和美容院分布在四幢楼的底层。菊花座还有一座水果铺,不过老八杂人不喜欢它,说是它跟半月楼的水果铺比起来,简直就是一堆垃圾。他们想念丢丢,想念她的水果铺与老八杂人的那种贴心贴肺的感觉。他们一回来,就打听丢丢的消息,不知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他们知道,那一年拆迁的时候,八月十五日的早晨,丢丢和她心爱的黑猫,飞向了工作着的推土机!叫悄悄的黑猫悄悄地死了,而叫丢丢的女人则丢失了一条腿。丢丢那天穿着蓝色的衣裙,说是比蓝蜻蜓还要美丽!老八杂人都说,丢丢的魂儿,离不开半月楼啊!
  
  他们还从报纸上看到过一条关于半月楼的新闻。工程开工后,工人们在半月楼打地基,顺着地窖挖下去,竟然挖出了两只大木箱,里面装满了锈迹斑斑的枪支!根据专家的分析,这些枪支藏匿此处,看来主人不仅开舞场,还经营军火生意。伪满是日本人的天下,而且当年的关东军装备精良,那么枪支不会是提供给日本人的。它可能的去处有两个:一是提供给陷入困境的抗日联军打日本鬼子,二是供给流窜的匪徒打家劫舍。如果第一条假设成立,那么有关半月楼的舞女蓝蜻蜒抗日的传说就不是空穴来风了。
  这两箱出土的枪支,因为说法的不一,其形象也就截然不同。当它是为抗日联军增强装备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就像神圣的耶稣;而当它是为了卖给土匪牟取暴利的说法占了上风时,它又像犹大了。所以它们一现身,就像个戴着面具的人,你不知道他们背后的形象,究竟是天使还是魔鬼。
  但不管怎么说,它们的出现,已经使当年来半月楼考察的一些专家,开始反省对半月楼的处置有点草率了。看来这儿不是一个纯粹的舞场,在它表面浮动着的糜烂灯影和迷醉的烟花中,还有我们难以参透的刚烈之气。
  丢丢伤愈出院后,被王来惠接到道外的家中静养,这两年一直住在那里。她失掉了右腿,又不想安假肢,只能拄拐。她常常拄着拐,在外面一逛就是一天。她喜欢到夜市中吃晚饭,馄饨、馅饼、绿豆粥、油炸糕、韭菜合子、小笼包子、烤羊肉串、煮玉米,都是她喜欢的。她打扮得仍如过去一样洒脱,宽松的衣裙,高挽的发髻,别致的耳环,当她拄着拐在街巷中穿行时,常引来别人的观望,有人还对着她发出叹息,大约觉得这样一个年轻而气质非凡的女人残疾了,实在是可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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