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第三次中风之后就彻底卧床了。他第一次中风的时候,妈妈没有告诉我,那是2004年,我正在点灯熬油地考博。父亲发病时是75岁,我印象特别深,也是春夏时节——心脑血管疾病的高发期。等我考完试回到家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看到我心情特别好。他能慢慢地说话,能自己吃饭了。他告诉我:“爸爸不能保护你了,以后要靠你来保护爸爸了。”我当时一下子觉得没有了安全感。我们什么时候能意识到父母老了?就是当你意识到他要依靠你而你不能再依靠他的时候。
父亲是特别要强的人,而且不善表达爱意,这样的话过去他从来没说过。我说:“爸你放心,我知道了。”在承诺这句话的一瞬间,我知道,我的父母老了。然后大概一个多星期后他就站起来了,行动自如,说话各方面都没有任何问题,我们全家人也就松了一口气。
他的第二次中风是在2007年,那个时候开始有奥运圣火传递,当传到我家乡的时候,他正看直播,突然就中风了。等哥哥发现他的时候,已经间隔了40多分钟(后来我们才痛心地知道,这种病的送诊时间特别关键,所以他的身边不能离开人)。他躺在监护室里,昏迷了两天两夜,醒过来之后说话还是自如的,但一直不能走路,又经过两个月的康复才慢慢会走路了。
退休之后,父亲变得沉默,我们家阳台后面是个大足球场,他在阳台上看人踢球,一看就是3个小时。踢球的人换了两拨,他还在看;回来喝点水,又去看。回到家也不跟我们说话。有时候我说:“爸,咱们聊会儿天吧。”他叹气,还是不说话。他会去关心表妹的男朋友、保姆家的小朋友,而不关心我。我跟老公拌嘴了,哭了,打电话跟他倾诉,他也不接我的话,握着电话就是不说话……全家人都觉得他变得特别自私、冷漠,于是我们在心理上疏离了他。
到第二次中风之前,他又新添了一个毛病,别人逢年过节送来月饼、茶叶这些东西,他就当着客人的面翻开来看,看完,就把这些东西拿走了,弄得我妈妈特别尴尬。客人走了我妈会跟我爸生气,说好多伤他心的话。爸爸还变得特别斤斤计较,他会跟我妈妈说:“全家5个人,4个都姓杨,请你给我滚。”我妈妈哭着跑出门。
我妈妈比爸爸小17岁,她当时只有17岁,就按照组织安排,嫁给了一个“最可爱的人”。她含辛茹苦一辈子没有任何怨言,老了,这个“最可爱的人”竟让她滚。她自己“滚”到宾馆里住着,暗自垂泪。我知道了这事儿,打电话跟妈妈说:“妈,你回去跟我爸说,全家5个人,4个都姓杨,其中3个是我生的,要滚也是你滚。”我妈想通了,就理直气壮地回去了。
现在说起来像个笑话,但是当时我妈妈真的很伤心。她不能忍受我爸爸变得那么自私,那时候我妈妈才五六十岁,心态还是很年轻的,而我爸爸已经走入重度脑萎缩的退行性改变中,他的手开始颤抖,头会摇晃,我们还以为这是正常的,人老了嘛!他老糊涂了,走路走着走着就不知道回家了。他穿过一片森林,走到荒凉的铁路那边,回来以后跟全家人说,见到了表哥表嫂(其实他俩早在“文*”的时候就已经去世了)。他说:“他们还请我吃饭,给我烙饼。”然后从兜里掏出来几块小石头……妈妈崩溃了,对我爸爸忍无可忍,一方面觉得他特别自私,一方面又觉得他不体贴。妈妈和一帮朋友在家里聚会,搞得挺晚,我爸爸站在客厅里,穿着家居的短裤,对妈妈的朋友说:“这么晚了,难道你们没有家吗,为什么不回去?”他还会在早晨四五点钟就把全家人都叫起来,说:“你们不上班吗?”
这些变化发生在三四年间,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家没有人知道这个病叫“阿尔茨海默症”。
我们错过了给予父亲亲情的机会
后来我的一个很好的朋友跟我说起,他爸爸是老年痴呆症患者,也是这样冷漠地对待他的妈妈,最后他妈妈比爸爸先去世,他说其实他妈妈是被气死的。
我这才知道爸爸得了“老年痴呆症”,而我发现真正需要帮助的是我妈妈和我们几个孩子,还有我的那些侄子、侄女——他们害怕爷爷,都不愿意去摸爷爷,不愿意看见爷爷。爷爷会问他们:“你多大了?叫什么名字?读几年级?”一天问四五遍,他们从内心里抵触这个老人,有恐惧感。我们都缺乏关于这个病的常识,我们苛责和疏远着年迈且已经失去正常认知能力的老父亲。
这三四年的时间里,我终于知道我们错过了什么。我们错过了父亲人生中最后的理性阶段,在这个阶段我们本可以给他人生中最温暖的东西:亲人的理解和陪伴。如果当时知道这是一种病,妈妈就不会错过跟爸爸最后的情感交流的机会;如果知道这是一种病,至少她不会受伤害,不会动不动地离家出走,不会想不开……妈妈完全把他当成一直习惯的那个爱人,而不是一个老年痴呆症患者。
我们都错过了给予父亲在人生的最后时光里感受亲情的机会。想到这里我非常痛心:是因为我们对这个疾病缺乏认知,而使得老父亲最后的人生孤单而凄凉。
我们本可以做得更好
爸爸患有糖尿病、高血压,医生不让他喝酒,我们偷偷把他的啤酒换成了一种叫“啤儿茶爽”的饮料,他喝一口就倒了,直接倒在了饭桌上。我说:“爸,你为什么这样不配合呢?”全家人都严厉地指责他,认为他不懂事、任性……可后来当我两岁的女儿不想喝牛奶也倒了的时候,我会很耐心地说:“宝贝,你倒在地毯上怎么收拾呢?”这个时候,我知道没有理由责备小小的她。
这就是为什么我给这个宣传片起的口号是“给生命的两头同等关爱”。如果把80岁看成人生寿命的极限,当他到了80岁以后,你就要把他完全看成一个婴儿,去教他、体谅他、宽容他和放纵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