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首都东京汴梁为例,从后周时期开始,就有人打破坊墙和市墙的限制,临街开店,到了北宋初年愈演愈烈,渐渐形成繁荣的街市。朝廷认为这种局面不符合千年以来的古制,而且会带来侵占路面、影响交通的后果,遂屡次下达严禁“侵街设店”的法令。但是这些沿街的店铺如荒草一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被封闭后,一旦禁令稍有松弛,立刻重新出现。于是朝廷再封,过一段时间店家再开,来来回回,循环往复。
到了后来,朝廷觉得不胜其烦,管理日渐松懈。同时,一些高官权贵也纷纷沿街开设邸店,出租牟利,他们带头反对朝廷禁令,主张彻底放开。最终市场派大获全胜,里坊制被废止,往日的高墙纷纷消失,“市”在空间和时间上都得到极大的拓展,东京的大街小巷、桥头路口纷纷沿街开店,各种早市、夜市以及庙会集市和节日集市层出不穷,应有尽有,繁华程度不在今天的上海、深圳之下,其盛况可以通过张择端所绘《清明上河图》和孟元老所著《东京梦华录》得到佐证。
当时东京最热闹的商业街至少有八条。大内宣德门南面的御街直抵朱雀门,两侧有车家炭铺、张家酒店、王楼山洞梅花包子铺、李家香铺、曹婆婆肉饼店、李四分茶店等等,以饮食店为主。东面御街通向新宋门,依临汴河,很多客店设在这里,最有名的一家是十三间楼。西面御街通向新郑门,有许多果子行、花果铺席、妓馆和酒店。宫城东侧的北御街非常繁盛,有鹰店、珍珠店、匹帛店、香药铺、金银行、徐家瓠羹店、潘家酒楼,还有五十几家瓦子、勾栏(娱乐中心)。马行街一带除了贩马之外,有专门卖鸡的东西鸡儿巷,同时也是医行、药行的汇聚之地。宣德门前大街横亘东西,专门设有一个“鬼市子”,五更至天亮之前做买卖,其余地段以酒楼和药铺为多。宫城东华门外的大街很短,但是卖的东西却是最好的,尤以时新花果、水产野味、金玉珍玩见长,全城最大的酒楼樊楼也开在这里。大相国寺不但是一座名刹,也是城内最著名的商业中心,寺院东门外的大街上有许多服饰店、刺绣店和书店,还有专卖南方饮馔的南食店。
如此景象,不但蕴含巨大的商业利益,也给市民带来极为丰富的日常生活,相比唐长安城而言,无疑是一种历史的进步。究其根源,不得不感谢坊墙和市墙的拆除。
从此之后,中国的城市翻开了全新的一页,由里坊制转化为街巷制。苏州、扬州、湖州、明州(今宁波)、泉州等南方城市比北方城市的商业更为发达,甚至出现“临水而楹,跨衢而宇”的店铺格局。
当然,历史也会出现新的反复。清朝入关之后,曾经在首都北京实行满汉分治制度,将内城定为八旗驻地,把汉族居民和大多数店铺、酒楼、茶舍、戏园、妓院等商业设施迁到外城。到了清代中叶,这种格局逐渐被打破,很多汉人在内城定居,也有很多店铺在内城重新开张,但直到清末民初,北京外城的商业都远比内城繁荣得多,著名的前门大街、天桥、大栅栏、琉璃厂、八大胡同以及许多老字号都在外城。外城街道偏窄,建筑质量普遍不及内城的高墙大院,很多地方显得拥挤而杂乱,可是鳞次栉比的临街店铺却带来更为浓郁的生活气息,利弊得失,倒也难说。
中国古代墙最多的地方就是宫廷,无论是宫殿还是皇家园林,都以重重宫墙封禁,不但带来巨大的安全感,同时也象征着皇权的高不可攀、远离凡尘,因此宫廷是距离商业市井最远的场所,皇帝和后妃们也是最不可能逛街的特殊人群。
可是吊诡的是,历代宫廷偏偏对民间的市肆非常向往,热衷于在高墙之内仿建各种店铺。这种风气从汉灵帝开始,一直延续到清朝,络绎不绝。以清朝为例,北京西北郊的畅春园、圆明园、静宜园和清漪园(颐和园)森严的围墙中都设有所谓的“买卖街”,吃喝玩乐各式铺面一应俱全,实际上完全是一种布景摆设,一般在元宵节或其他一些特殊节日开放,以太监冒充店员,让皇帝和后妃们临时感受一下逛街购物的乐趣。今天我们可以看到的实例,是颐和园北宫门内重建的一条苏州街。
台湾著名作家李敖先生在小说《北京法源寺》中曾经对宫廷中的买卖街做过一番评论:“这是中国式的化装舞会,远从纪元前二世纪便流行在中国皇宫里,有时候皇帝也亲自加入,扮演成商人等等,与左右同乐,学做老百姓开心。他们整个是另一个阶级——把老百姓关在十八道金碧辉煌的宫门外面,然后在里面装做老百姓的阶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些矫饰的买卖街也是对宫禁高墙的一种逆反。
新中国建立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商品经济受到很大的抑制,物资匮乏,商店偏少,很多城市街道两侧都是高墙,显得冷漠而封闭。20世纪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之初,常常把“破墙开店”看做是突破僵化模式、促进市场繁荣的重要举措,受到全民热烈拥护。
时至今日,绝大多数城市的临街商铺已形成燎原之势,以致出现大量违章建筑和占道经营现象,隐患重重,给城市带来许多新的问题,确实需要市政管理者认真予以应对。但是,解决之道是否只有砌墙封店一种选择,值得思索。
看到网络上热火朝天的讨论,特别是许多店主的控诉,恍然有穿越到北宋东京的感觉。不过现在的情形毕竟与古代差异很大,与上世纪八十年代也有明显不同,或许其中另有更深层次的隐情,是非曲折,一时难断。
转头想想,其实时间才是最好的裁判,不妨过几年再看,整治过的街道最可能出现的结局无非两种:一是从此告别脏乱差,走向高大上,保持光鲜亮丽,人民群众喜出望外,感谢当初市政部门的英明决策;一是街面萧条,冷清无趣,百弊丛生,人民群众深表不满,怨声载道。如果是后一种情况,禁令可能会慢慢放松,而原有的商业模式如果尚存活力,自然会推动那些被封掉的临街小店重新破墙而出。
所以,这出矛与盾的攻防之战,要分出胜负,还需要再等一些时日。在更远一些的将来,随着城市格局的不断更新和商业形态的剧烈变革,墙与店的形式也许会出现更为惊人的异化,甚至远远超出我们今天的想象,但这对冤家纠缠千年的历史,只怕未必就会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