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编剧阿廖沙公布了困扰她多年的隐痛后,她的母校是这样回应的:她有抑郁症。她之前的摄影学院系主任则称:炒作。似乎患抑郁症的人更容易臆断和栽赃,遭受的性侵犯是抑郁症患者的妄想。两种回应加在一起是一个抑郁症患者的“炒作”。
还有比这更恶的恶行吗?一个同样也身为女性的系主任连同她的学院,面对指控不去举证事实来辩解,用“抑郁症”和“炒作”的措词是像样的回应吗?何况“炒作”性侵能令当事人得到什么好处?更多的污名和嘲笑?如同六年前一样?
所以不难理解阿廖沙在校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处境,更不难理解她当时为何不发长文陈述真相或是报警。在她毕业六年后她陈述了自己的遭遇时,遇到的尚且是这样的回应,那么在学校里作为一个一文不名的年轻学生时,她有力量向这些卑鄙抗衡吗。
责怪阿廖沙当时不报警的人,可以建议涉事的教师集体报警,可以建议学校起诉学生诽谤,德高望重的师长和前辈们但凡还有一丝正气,即可以立刻诉诸法律保护名誉,为什么他们突然宽容沉默起来呢?
林奕含和阿廖沙患抑郁症是事实,但抑郁症不是可以被性侵的理由,受害人的抑郁症也不能为加害人免罪。林奕含的遗作和阿廖沙的控诉指向的都不仅仅是变态的加害人,同样不能原谅的是沉默的旁观者以及用言行再度伤害他们的旁观者。同样她们选择的是用文学和文字来救赎,虽然那是迟来的,甚至迟得以至于林奕含要用生命去作一个更大的结尾和解脱。但你可以很明显地看到:说出真相什么也不意味,那只是当事人心理层面上的救赎,之于整个社会,就像已经认同:罪恶是普遍的,那么就不是罪恶。
如果从前秘密尚且隐藏在沉默和孤独中,在抑郁症下是无法为人道的耻感和愤怒,那么秘密公开时是有效的吗?我们可以看到有多少人在替当事人原谅变态?又有多少人甚至面对林奕含的死还能说出:谁让你是脆弱的?这就像李国华对房思琪说:谁让你是美的?
我们能注意到,在这样的事件中,美和才华都是原罪。所以侵害甚至不出于**,只是出于破坏欲,连占有欲都不是,仅仅是破坏。必须使美破碎,使才华屈服,所以加害人的共性是这类人往往还是个与文学艺术相关的所谓名师。
和林奕含不同的是阿廖沙并未存在对文学的失信和坍塌,作为解脱和报复她必须活得更好,她在选择非专业的职业和没有大学毕业证的情况下,不按老师预期的那样“去牡丹园站街”,反倒成了一个收入可观的编剧。并且她在六年后的今天,指名道姓,将侮辱损害她的人一一指认。这个反击哪怕是无力的,姿势也是一种声响。她也是在告诉那些施害的人,她一个都不原谅。罪恶永远是罪恶,不会随时间就被淡忘。
有一个令人费解的悖论是我们一面时刻意识到自己生活在一个保守道德观的社会中,一面又会对少女抱持的身心自尊完全不能理解。男性或是成年女性往往无法深切体会少女的脆弱感和耻感,一如阿廖沙的班主任和系主任这样已经“无坚不摧”的成年女性无法洞悉少女的那种薄如蝉翼的敏感,或许她们有过,但她们忘了,也因为她们幸运地在少女时期不曾经历这样突出其来的侵犯。
想想林奕含当时假借他人名义试探母亲,母亲的回应是“那么小就那么骚”;阿廖沙的父亲会给性侵当事人的女儿发拜年短信(尽管是为了女儿在学校的处境),这种残酷竟然是来自血亲的,还能指望外人能理解自己的痛苦?有人会说为什么六年甚至十年都无法疗愈这种伤害?那是因为不管现今还是未来都没有任何一种现实能指向解脱,因为从未看见加害人受惩戒,甚至天道轮回这样的方式都没出现过。比这些更痛苦的是旁人替你原谅了一切(真想知道是谁在给你们权力去替她们原谅)。
所以说出真相的人往往目的不是指望人们的同情,再说我们这个社会的人类好像在人性上本身也缺乏共情,她们甚至不指望人们愤怒,且能预期到人们的嘲讽,在这样情况下,林奕含和阿廖沙的书写, 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无往。
我的女性艺术家朋友谈到:“林奕含的美貌、家世、天份,都在降低她对世界复杂性的免疫力,对性的认和几乎是女性若要独自站立并向世界发声所必要去跨越的第一道坎。”性的课题已经不是仅是小女孩的课题,它也在成年人中挑战着内心的屏障和界限,也在试着挑战我们从小在性的自身认同,纯洁,纯粹,我们在长大成人的过程里太强调它,所以面对污秽才不堪一击。
我们应该抚慰和鼓励的是受害者怎样去淡化伤痛,不是要求她们坚强和原谅。性教育和自身权益是那么苍白,冒犯与侵害却不必付出任何代价,这才是百年女权的社会里一直笼罩的乌云。
又如阿廖沙班主任的侄女说“这不是第一次了,怎么就她成天唧唧歪歪的”,可是就算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选择沉默哑忍,某个人还是可以选择不忍。在流言里“迅速老去”的林奕含和面对“同侪们麻木嘲笑的”阿廖沙背后,还有多少小女孩漫漫长夜里不能说的秘密?
警惕那些小有才华的人以欣赏你喜欢你或者你太美这样的理由去侵犯你,这些都是非常低级拙劣的借口,也不妨将被冒犯的边界提得更高些,和下体的侵犯一样,舌头(言语)的冒犯也是攻击,对于性暗示要早早予以回击。
警惕在文学与艺术美化之下的强迫式的性,那不是任何别的,没有其他的意味,只是实实在在的欺凌。如房思琪在极度的恐惧和痛苦下试图去爱上李国华,以为这样才能得到一丝平静,但事实是不能。别对这样的事情有幻觉,这既不是爱也不是性,这是犯罪。
如果有人用性来攻击和损毁你,只是因为你美好,那么你能做很多,你不需用美好应对,你可以反攻,可以复仇,可以痛击,有一万个理由去毁灭他们。林奕含说:“插进去的就不能抽出。”但是拿走的也必须偿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