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没有家,有的家已毁了,有的却是有家归不得。”
你若也浪迹在天涯,你也同样离不开酒楼、客栈、荒村、野店、尼庵、古刹..更离不开恩怨的纠缠,离不开空虚和寂寞。
客栈的院子里,到处都停满了镖车,银鞘已卸下,堆置在东面三间防守严密的房里,三十三位经验丰富的镖师和趟子手,分成三班,不分昼夜地轮流守着。
大门外斜插着柄四色彩缎镖旗,上面绣着条五爪金龙。镖旗迎风招展,神龙似欲腾云飞去。
这正是昔日威镇黑白两道的风云金龙旗,然而风大,云二、金三都已相继故去,只剩下龙四还留在江湖里。
龙四也老了,老去的英雄,雄风纵不减当年,但缅怀前尘,追念往事,又怎能不感慨万千。
深夜。东面的厢房门窗严闭,灯火朦胧,除了偶而传出的刀环相击声外,就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虽然是春夜,但这院子里却充满了萧杀之意。
又有谁知道这些终日在刀头上舐血、大碗里喝酒的江湖豪杰们,过的日子是何等紧张,何等艰苦。一年中他们几乎难得有一无能放松自己,伴着妻子安安稳稳睡一觉的。
所以,他们大多数都没有家,也不能有家,聪明的女人,谁肯冒着随时随刻做寡妇的危险嫁给他们呢?
但江湖中的生活有时也的确是多彩多姿,令人难以忘怀。所以还是有很多人,宁愿牺牲这一生的安定和幸福,来换取那一瞬间的光采。
西面的厢房,有间屋子的窗户仍然开着,龙四爷和欧阳急正在窗下对坐饮酒,两个人酒都已喝了很多,心里仿佛都有着很多感慨。
欧阳急望着堆置在院子里的镖车,忽然道:“我们在这里已耽误了整整四天。”
龙四爷道:“嗯,四天。”
欧阳急道:“再这样耽下去,弟兄们只怕都要耽得发霉了。”
龙四爷笑了笑,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的火爆脾气?”
欧阳急道:“但这趟镖一天不送到地头,弟兄们肩上的担子就一天放不下来,他们早就想痛痛快快地喝一顿,抱个粉头来乐一乐了。他们嘴里虽不敢说出来,心里一定比我还急得多。”
他越说越急,举杯一饮而尽,立刻又接着道:“何况,人家早已说明了,要在月底前把镖送到,迟一天,就得罚三千两,若是迟了两三天,再加上冤枉送出的那一万两,这一趟就等于白干了。”
龙四爷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可是..”
欧阳急道:“可是那姓雷的伤若还没有好,我们就得留下来陪着他。”
龙四爷叹道:“莫忘记人家若非因为我们,也不会受这么重的伤。”
欧阳急也叹了口气,站起来兜了两个圈子,忍不住又道:“其实我看他的伤已好了一大半,要走也可以走了,为什么..”
龙四爷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你放心,他绝不是赖着不走的人,他要走的时候,我们就算想留他,也留不住的。”
欧阳急道:“你看他什么时候才会走呢?”
龙四爷慢慢地喝完了一杯酒,缓缓道:“快了,也许就在今天晚上..
也许就在此刻。”
他目光凝视着窗外,脸上的表情很奇特,欧阳急猝然回身。就看到一个人从后面一间屋里走出来,慢慢地穿过院子,他走得虽慢,但胸膛还是挺着的,仿佛无论什么情况下,都绝不肯弯腰。
龙四爷凝视着他,叹息着,喃喃道:“这人真是条硬汉。”
欧阳急突然冷笑了一声,像是想冲出去。
龙四爷一把拉住了他,沉声道:“你想做什么?难道想留下他?”
欧阳急道:“我要去问他几句话。”
龙四爷道:“还问什么?”
欧阳急道:“你待他总算不错,好歹也算救了他一命,他却就这样走了,连招呼都不来打一个,这算是什么样的朋友?”
龙四爷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本就没有承认是我们的朋 友。” 欧阳急怒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子对他?”
龙四爷目光凝注着远方,缓缓道:“也许这只因为江湖中像他这样的人已不多了。”
他不让欧阳急开口,接着又道:“何况,他也绝不是真的不愿跟我们交朋友,他这样做,只不过是因为他不愿连累了我。”
欧阳急道:“哦?”
龙四爷黯然道:“他不但遭遇极悲惨,心情极痛苦,而且必定还有些不可告人的隐痛,所以才不愿再交任何朋友。”
欧阳急道:“你说他不愿连累你,可是他早就连累了你,他自己难道一点也不知道?”
龙四爷慢慢地摇了摇头,道:“有些事,我倒宁愿他不知道。”
欧阳急道:“你为了他,不惜伤了血雨门下刽子手,他难道没有看见?
血雨门只要跟人结下了仇,就一定要纠缠到底,不死不休,他难道没听说过?”
龙四爷沉默了很久,才缓缓地道:“莫说他只不过是个初出芽庐的少年,有些事,你也一样不知道的。”
欧阳急道:“哪些事?”
龙四爷目中忽然充满了悲愤怨毒之色,一字字道:“你知不知道风大哥他们,究竟悬怎么死的?”
欧阳急看着他的眼色,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难道..难道也是血雨门下的手?”
龙四爷没有回答,手里的酒杯却“波”的一声捏得粉碎。
欧阳急一步窜过来,嗄声道:“你怎么知道的?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
龙四爷紧握双拳,道:“因为我怕你们去报仇。”
欧阳急道:“为什么不能报仇?”
龙四爷突然重重一拳,击在桌上,厉声道:“恩还未报,怎么能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