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急一震,踉跄后退,跌坐到椅子上,满头汗出如雨。龙四爷慢慢地摊开手,掌心鲜血淋漓,嵌满了酒杯的碎片。
他凝视着掌心的血迹,一字字道:“血债固然要以血来还,欠人的大恩,更非报不可。我们纵然不惜与血雨门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但我们欠人的恩情,却要谁去报答?”
欧阳急霍然长身而起,大声道:“我明白了,我们要先报恩,再报仇。”
龙四爷突又一拍桌子,仰天长笑,道:“不错,这样才是真正的男儿本色。”
四
没有告别,没有道谢,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小雷就这样走出了客栈。
在他前面的,又是一片黑暗。但等他走到山脚时,光明又来了。
乳白色的晨雾,弥漫了大地,山岭却已有金黄色的阳光照下来。
他慢慢地走上山,还是跟他走出客栈时一样,挺着胸膛。
刀口还在隐隐发痛,若是弯着腰往上走,当然会觉得轻松些。
可是他偏要挺着胸。沿着清溪,走入桃林。满林桃花依旧,人呢?
那株开得最艳的桃花树下,仿佛还依稀可闻到她的余香,但她的人呢?
落花被溪水送到山脚,送到远方,但花落还会再开。她的人一去,只怕已永不复返了。
小雷的胸膛挺得更直,更用力,创口似又将崩裂。他不在乎。
他不怕流血,只怕流泪。他踏着大步,头也不回地走出桃林,前面就是他的家园。
那本是个充满了温暖幸福的地方,如今却已变成了一堆瓦砾。
他不忍回来,不敢回来。可是他非回来不可。
无论你多么怕面对现实,总还是有要你面对它的时侯。
逃避是永远没有用的,也是永远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何况,他真正要逃避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没有人能逃避自己。他咬着牙,走上归途,故园的道路依旧。
可是,他父母的尸身,却必已被烧焦了,必定无法辨认。他回来,只不过是为了尽人子的孝心而已。
也许他父亲昔日做错过很多事,也许他听了后觉得悲怨苦痛。但现在,一切都已过去..
一切都已过去,火场已清理,犹存青绿的山坡上,多了几堆新坟。
一个白发苍苍的驼背老人,正在坟前洒酒相祭。小雷怔住。
是谁替他料理了这些事,这恩情却叫他如何才能报答?
老人慢慢地回过头,满布皱纹的脸上,带着一丝凄苦的笑容。杏花翁,这仗义的人,竟是酤酒的杏花翁。小雷看着他,只觉得喉头哽咽,连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
杏花翁慢慢地走过来,目中也不禁热泪盈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勉强笑道:“你来了,很好,你毕竟来了。”
小雷咬着牙,道:“我..”
杏花翁道:“我知道你的心情,你什么都不必说,也不必感激我,这些事,并不是我为你做的。”
小雷忍不住问道:“不是你?是谁?”
杏花翁道:“他本不愿我告诉你,也不愿你对他感激,可是我..”
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接着道:“像这种够义气、有血性的江湖好汉,我已有数十年未见过,我若不告诉你,不让你去交他这朋友,我也实在难以安心。”
小雷一把握住他的肩,道:“这人究竟是谁?”
杏花翁道:“龙四爷。”
小雷愕然松手,道:“是他?”
杏花翁叹道:“他就是从我这里,打听出你来历的,但我若不告诉你,你也许永远不知道他对你是多么关心。”
小雷仰头向天,喃喃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
杏花翁道:“因为他觉得你也是个好男儿,他想交你这个朋友。”
小雷双拳紧握,也不知他是用什么法子控制自己的,他目中的热泪,竟还没有流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地走到那一排新坟前跪下。
青灰色的石碑上,字是新刻的,可是他看不清,他眼已模糊。
杏花翁一直在凝视着他,忽然道:“哭吧,要哭就哭吧,世上本就只有真正的血性男儿,才敢放声一哭的。”
小雷的拳握得更紧,指甲已刺入肉里,胸前的伤口也已崩裂。
他胸膛起伏着,鲜血已染红了他的衣襟。可是他的眼泪,却还留在眼睛里,留在心里,留在没人能看得见的地方。他宁可流血,也绝不流泪。
但世上又有什么能比这看不见的眼泪更悲惨的呢?
风吹过,风还很冷。杏花翁悄悄抹干了眼泪,转过头,望着那一片瓦砾焦土。
风带来远山的芳香,也带来了远方的种子。
杏花翁沉思着,喃喃自语:“用不了多久的,到了明年春天。这一片焦土,必定又会开满了花朵..”
世上只要还有风,还有土地,人类就永远都还存有希皇。那也正是无论多可怕的力量,都无法消灭的。
五
夜,山中已无人。
晚风中却传来一阵阵悲恸的哭声,如冰原狼嗥,如巫峡猿啼。
杏花翁拄着拐杖,独立在山脚下的苍茫夜色中,满面老泪纵横。
他实在不能了解这个倔强孤独的年轻人。
哭声犹未绝,这少年似乎想将满腔悲愤,在一夕间哭尽。
杏花翁黯然低语,喃喃道:“傻孩子,你为什么一定要等到无人时才肯哭呢?你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