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六七点钟一醒来,觉得实在有点不妙了,遭殃了,坏事了。
日本人怎么还不打到青岛?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会出来的,太太不来,不是没有人带钱来嘛,马伯乐从口袋里只能拿出十块钱来了,再多一块也没有了,把所有的零钱和铜板凑到一起,也不到一块。
马伯乐忧愁起来。
“日本人打中国是要打的,愣想不到打得这样慢……”他很绝望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他想:
“假若日本人若再……若再……不用多,若再二十天再打不到青岛,可就完了。现在还有十块钱,到那时候可就完了。”
马伯乐从家里带来的钱,省吃俭用,也都用光了。
原来他的计划是芦沟桥事变后的一个礼拜之内,日本人打到青岛,三四个礼拜打到上海。前边说过,马伯乐是不能够知道日本人来打中国,在什么时候打,在什么地方打。自芦沟桥事变,他才微微有了点自信。也不能够说是自信,不过他偷偷地猜度着罢了。
到了现在,差不多快一个月了,青岛一点动静也没有,上海一点动静也没有。他相信他是猜错了。日本人或者是要从芦沟桥往北打下去,往西打下去,往中国的中原打下来,而偏偏不打青岛,也不打上海。这也是说不定的。
马伯乐在地上走着走着,又踢倒子几个瓶子、罐子。照例地把它们又扶了起来。
日本人若不打到青岛,太太是不能来上海的。太太不来上海,钱花完了可怎么办?马伯乐离开青岛时,在他看来,青岛也就是旦夕的事情,所以他预料着太太很快就来到上海的,太太一来,必是带着钱的。他就有办法了。
“到那时候可怎么办?又得回家了。”
他一想到回家,他的头脑里边像有小箭刺着似的那么疼痛。再回到家里将沦到更屈辱的地位。
父亲,太太、小雅格,都将对他什么样子,将要不可想象了。从此一生也就要完了,再不能翻身了。
马伯乐悲哀起来了。
从此马伯乐哀伤的常常想起过去他所读过的那些诗来,零零杂杂的在脑里翻腾着。
人生百年三万六千日,不如僧家半日闲……
白云深处老僧多……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南去北来休便休,白苹吹尽楚江秋,
道人不是悲秋客,也与晚风相对愁。
钓罢归来不系船……
一念忽回腔子里,依然瘦骨依匡床,……
举杯消愁愁更愁,抽刀断水水更流……
春花秋月何时了……
桃花依旧笑春风……
浮生若大梦……
万方多难此登临……
醉里乾坤大……
人生到处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马伯乐悲哀过甚时,竟躺在床上,饭也懒得烧了,对什么都没有兴趣。
他的袜子穿破了,他的头发长长了,他的衣裳穿脏了。要买的不能买,要洗的不能洗。洗了就没有穿的了,因为他只从家中穿出一件衬衣。所以马伯乐弄成个流落无家人的样子,好像个失业者,好像个大病初愈者。
他的脸是苍黄色的,他的头发养得很长,他的西装裤子煎蛋炒饭的时候弄了许多油点。他的衬衫不打领结,两个袖子卷得高高的,所以露出来了两只从来也没有用过力量的瘦骨伶仃的胳臂来。那衬衫已经好久没有洗过了,因为被汗水浸的,背后呈现着云翳似的花纹。马伯乐的衬衫,被汗水打湿之后,他脱下来搭在床上晾一会,还没有晾干,要出去时他就潮乎乎的又穿上了。马伯乐的鞋子也起着云翳,自从来到了上海,他的鞋子一次也没有上过鞋油。马伯乐简直像个落汤鸡似的了。
马伯乐的悲哀是有增无减的,他看见天阴了,就说:
“是个灰色的世界呵!”
他看见太阳出来了,他就说:
“太阳出来,天就晴了。”
天晴了,马路一会就干了。”
“马路一干,就像没有下过雨的一样。”
他照着这个格式普遍地想了下去:
“人生是没有什么意思的,若是没有钱。”
“逃难先逃是最好的方法。”
“小日本打来,是非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