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不一会工夫,马伯乐就又活灵活现了起来,他叫洋车的时候,他就打了那车夫,因为从汉阳门码头到磨盘街本来是八分钱,现在要一毛二,这东西真可恶,不打他留着他嘛!
“他发国难财呀,还有不打的嘛!”到了王公馆,马伯乐还这么嚷着。
王老先生点头称是,并且说:
“警告警告他们也是对的。”
王老先生又说:
“我前天囤了点煤碳,三天就赚五分,五天就是一毛钱的利……俺早晨起来,去打听打听市价,你说怎么样?俺叫了一个洋车,一开口就是一角半。平常是一角,现在是一角半啦,俺上去就是一个耳光子,打完了再说……”
马伯乐在旁边叫着:
“打的对,他发国难财呀。”
马伯乐太太一进屋就看见客厅里摆着那尊铜佛了,她想,莫不是王先生已经不信耶稣教了吗?所以教友见了教友那一套应酬的话,太太一个字没敢提,只是心里想着,赶快到自己租的那房子去吧。
太太和孩子们都坐在沙发上,只是约瑟是站着的,是在沙发上跳着的,把那蓝色的罩子,踩了一堆一堆小脚印。太太用眼睛瞪着约瑟,约瑟哪里肯听;太太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心里说:孩子大人都这么会气人。嘞嘞嘞嘞的,也不知嘞嘞些什么。她用眼睛瞪了马伯乐好几下。马伯乐还不明白,以为是茶洒在衣服上了,或是什么的,直是往自己西装的领上看着,看看到底也没有什么差错,于是还和王老先生谈着。
一直谈到昨天所吃的那蛋卷又端上来了。于是马伯乐略微地吃了两个。
吃完了,才告辞了王家,带着东西,往那现在还不知房子在什么地方的方向走去,只是王家的那男工在前边带领着。
太太气得眉不抬,眼不睁。
在那磨盘街的拐角上,那小院门前连着两块大石头,门里长着一棵批耙树,这就是马伯乐他们新祖的房子。
在那二楼上,老鼠成群。马伯乐先跑上去看了一趟,一上楼就在楼口把头撞了一下。等上去,第一步就在脚下踩着一个死老鼠。
这房子空空如也,空气倒也新鲜。只是老鼠太多了一点,但也不要紧,老鼠到底是怕人的。
马伯乐一站在这地板中央,那小老鼠就不敢大模大样地跑了,就都缩着脖子在门口上转着滴溜溜的闪亮的眼睛,有五个都藏起身子来了。
一共两间房。
马伯乐对于这房子倒很喜欢,喜欢这房子又破又有老鼠,因为这正和他逃难的哲学相符,逃起难来是省钱第一。
这时太太也上楼来了。太太的意见如何,怕是跟马怕乐要不一样的。
第六章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静静地向着窗口观望着那批粑树,很久很久地观望。久了,不单是观望,而是对那批粑树起了一种感情了。下雨天,那树叶滴滴嗒嗒地往下滴着水,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从树上滴下来的水滴似乎个个都有小碟那么大,打
在地上啪嗒啪嗒的。
马伯乐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静静地观望那批粑树,有时手里拿了一本书,对着那窗口坐着。
马伯乐觉得人生是幸福的。人生是多么幸福,要吃有吃,要喝有喝,窗外还有批粑树。
马伯乐在这房子里已经是五六天过去了。太太虽然闹了几场,是因为这房子太坏。马伯乐并没有把这事放在心上,因为他想:已经来到汉口了,你可就跑不回去了。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过起生活来。何况离他住的地方不远,就有一个“未必居”包子铺,他又可常常去买包子吃了。
他每一次和太太怄气,就去买包子吃,吃了三五个回来,果然气就没有了。屡试屡验,非常之灵。
“未必居”包子铺,转了两个小弯就可以到了,门口挂着一牌匾,白匾黑字,那块匾已经是古香古色的了,好像一张古雅的字画,误挂到大街上来了。
“未必居”包子铺一向不登广告,门口也并没有什么幌子,只凭着”未必居”三个子,也看不出这三个字就有包子含在其中。但是它的名声远近皆知。住在汉口的,过到武昌来,若是风雅的君子,就要到“未必居”买上几个包子带回去,或是也不管肚子饿不饿,就站在那里吃上两个热的去,连吃连声说好。吃完了,把油手指往嘴唇上一抹,油亮亮地就走出来了。
因为这包子铺是不设座位的,愿意吃不吃,愿意买不买,做的是古板正传的生意,全凭悠久历史的自然昭彰。所以要想吃热的就得站着吃。绝没有假仁假意招待了一番后讨小账的事情。
这生意做得实在古板,来了顾客不但不加以招呼,反而非常冷淡,好像你买不买也不缺你这个买主。
你走进去说:
“买包子。”
那在面案上正弄着两手面粉的老板娘只把眼睛微微地抬了抬:
“等一下”
她说完了,手就从面案上拾起一张擀好的包子皮来,而后用手打着那馅子盆上的姣绿姣绿的苍蝇,因为苍蝇把馅子盆占满了,若不打走几个,恐怕就要杀生的,就要混到馅子里,包成了包子把那苍蝇闷死了。
买包子的站在一边等着,等到老板娘包了三五个包子之后,而后才慢吞吞地站了起来,一路赶着落在她鼻子上的苍蝇,一路走过来。百般地打,苍蝇百般地不走。等老板娘站稳的时候,苍蝇到底又落在她的鼻子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