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确实不喜欢李商隐。曹雪芹为什么不喜欢李商隐?
一切只能推想和猜测。
第一,因为曹雪芹信奉“天然”的标准。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匾额”时,父子对后来命名为“稻香村”的地方看法不同,宝玉顽强与父亲争辩,所用标准就是“天然”二字。他认为这里是人力穿凿,无自然之理和自然之气,不能算是“天然图画”,“虽百般精而终不相宜”。
这里谈论的虽是建筑和园林,却和诗歌鉴赏不无艺术上的相通处。若以“天然”的标准来判,比起修辞繁丽、密密用典、镂心雕肾的李商隐,确实宜乎王维、陶渊明卓然胜出,杜甫、李白也优势明显。王维和陶渊明像和田籽料,杜甫李白像上好的羊脂玉牌,质地很好,而且表面都是光滑的;而李商隐,则是一个象牙球,有很多层,精工细刻,而且层层镂空,互相掩映,看上去更加繁复了。喜欢李商隐的人,觉得他极其精致,极其超妙,但无论如何也很难说是“天然”的。而曹雪芹恰恰看重“天然”二字。
第三十八回,黛玉菊花诗夺魁之后,自谦道:“我那首也不好,到底伤于纤巧些。”话是自谦的话,标准却是真的。在曹雪芹看来,李商隐很可能是“纤巧”了。
第二,曹雪芹认为立意比修辞重要。黛玉对香菱说:“词句究竟还是末事,第一立意要紧。若意趣真了,连词句不用修饰,自是好的,这叫作‘不以词害意’。”则是重视内容而不重辞采。而李商隐却高度重视“词句修饰”,绝丽、精细而圆润,难逃雕琢和绮靡的批评。
第三,曹雪芹认为“诗贵淡”。黛玉指出陶渊明“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比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更好,因为“淡而现成”。“现成”应该是“天然而浑成”的意思,至于淡,则是“平淡”“淡远”之意。被举为范例的陶渊明,正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轼语),“所不可及者,冲淡深粹,出于自然”(杨时语),具备“萧散冲淡之趣”(朱熹语)。曹雪芹一再推崇陶渊明,显然是接受这种“一语天然万古新,繁华落尽见真淳”的诗歌理想,认为“诗贵淡”,而李商隐从感情到修辞都是浓烈的,他整个艺术风格简直是“浓得化不开”,这样的李商隐,自然无法得雪芹的青眼了。
第四,时代标准的影响。因为不知道曹雪芹准确的写作时间(现在连作者究竟是不是他也争论再起),所以很难认定清代的哪些理论给了他影响。而明人论古诗,多重“高远”“雄浑”“苍古”“温厚和平”,而不取“萎弱”“纤丽”,又有“浑厚为上,淡雅次之,秾艳又次之”之说。这些都是非常可能影响到曹雪芹的艺术审美观念。而李商隐一直被诟病的,除了“隐僻”,不就是所谓的“骨弱”“纤丽”或者“秾艳”么?
至于清人论诗,常用“平淡”等概念,又以“元气浑成为上”,即使曹雪芹受到同时代的这些观念影响超过受明人的,那么用这些标准衡量,李商隐的长处也是很难获得掌声的,相反他的软肋倒暴露得清清楚楚——苦命的李商隐到了明清还是继续吃大亏,少不得继续“白门寥落意多违”。
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不会是无缘无故的。热爱李商隐,又热爱红楼梦的人,“到底意难平”也无可奈何。毕竟事关审美口味,就像事关感情,是没有统一标准也无法强求的。
但,不喜欢李商隐的是曹雪芹,凭直觉,林黛玉会喜欢李商隐。细细推想,林黛玉恰恰是应该非常喜欢李商隐的。再往深处想一层,发现这里暴露了曹雪芹作为小说家的一个失误。那就是,在说李商隐的时候,他不小心让黛玉说出了雪芹自己的观点,而和他笔下的“这一个”林黛玉有轻微的违和。
从身世到性情,从才华到遭遇,“这一个”林黛玉都和李商隐颇有相近之处。李义山的唯美超妙和深情绵邈的艺术风格,正应该是黛玉这样的富艺术气质的女性所钟爱的——“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灯独自归”,“巧啭岂能无本意,良辰未必有佳期”,无法想象他的这些诗,让黛玉在月夕雨夜读了,会不读成自己的心里话,会不触动情肠而珠泪潸然?他由于命运多舛、怀才不遇而带来的抑塞不平之气,也应该和心高气傲却寄人篱下的黛玉息息相通。
还有另外两点让林黛玉几乎不可能不喜欢李商隐,一是,李商隐是多情而痴情的人,和黛玉完全一路,是爱情至上主义者,在他眼中,爱情是人生极重要的部分,爱情的得失,几乎和个人的沉浮、王朝的兴衰几乎同等重要。这一点,和其他大诗人很不一样:像杜甫,基本上只写婚姻不写爱情,像李白,对爱情根本无所谓的样子。这一点,为情而生的少女黛玉,怎么会无动于衷?
二是,李商隐的女性观是同时代中极难得的,对待女性很尊重,那种对女性美完全平等的欣赏、那种对女性悲苦设身处地的体察,即使今天的女性读了也为之深深感动,何况才华与个性都特立不群但根本无法自由选择的林黛玉?
曹雪芹不喜欢李商隐可以,但写他的人物林黛玉不喜欢李商隐,却是他的一处小败笔。因为林黛玉其人分明应该喜欢李商隐,但是曹雪芹有意无意地不让她喜欢。在这里,一心体贴女孩子的曹雪芹,既忘了人物的特点,又忘了男女的差别。
不过,曹雪芹肯定是熟悉李商隐诗的。说曹雪芹不爱李商隐,你就当真以为整部《红楼梦》只用李商隐的一句“留得枯荷听雨声”?非也。还有一处不引人注目的,是在“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的时候,从北静王口中说出的夸奖宝玉的那一句“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也是李商隐诗,是他那首标题奇长的《韩冬郎即席为诗相送……呈畏之员外》中的末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