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晋风度,本就是个太有名的词。再加上鲁迅那个太有名的怪标题,《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
但似乎从没有人质疑魏晋风度的主体。后现代主义者责难西洋的文化正典都被“已故的白种欧洲男人”(Dead White European Males)垄断了,那是他们的事,我们自可高高挂起,但我们倒也不妨反求诸己,追问一下自己的历史:魏晋风度,是谁之风度呢?想来只属于那些“已故的华裔贵族男人”吧。
魏晋风度不属于下层群体,不属于异族群体,同时,也不属于女性群体。
魏晋时代的女性,是怎样一种存在?如此宏大的叙事,非我所能担当,我只想写出魏晋时代区区几位女子的片断而已。
这几位女子,不属于名媛俱乐部,只属于妈妈俱乐部,连名字也没有留下。
那时有位王济王武子,祖父王昶是司空,父亲王浑是司徒,史称其“少有逸才,风姿英爽,气盖一时”,后来更做了晋文帝的乘龙快婿。在他幼时,其父母有个轶事,见《世说新语·排调》:“王浑与妇钟氏共坐,见武子从庭过,浑欣然谓妇曰:‘生儿如此,足慰人意。’妇笑曰:‘若使新妇得配参军,生儿故可不啻如此!’”这里的“参军”,是指王浑之弟王伦。王济他爹表扬王济他妈说:生了这样的儿子,我是相当满意。结果王济他妈说:如果当初我是嫁给了小叔子,生的儿子会更醒目吧!
跟老公,有这么说话的吗?可以这么说话吗?这个段子的重点,显然在王济的妈,厉害了,我的妈!
王济的妈好歹留下了个姓,可怜裴秀的妈,姓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句话。
裴秀也是魏晋之际的名臣,更以“中国制图学之父”在科学史上留名。他亦是名门之后,但却是个庶子,《晋书·裴秀传》记载了他小时的事:“秀少好学,有风操,八岁能属文。叔父徽有盛名,宾客甚众。秀年十余岁,有诣徽者,出则过秀。然秀母贱,嫡母宣氏不之礼,尝使进馔于客,见者皆为之起。秀母曰:‘微贱如此,当应为小儿故也。’宣氏知之,后遂止。时人为之语曰:‘后进领袖有裴秀。’”裴秀父亲的正室姓宣,很轻视他的生母,故意让她做“上酸菜”之类的事,客人无不起而敬谢。而她却表示不敢当:我只是个身份低贱的人,大家对我这般客气,只因为我儿裴秀吧。——此情此语,思之令人鼻酸,但其逊让之间,亦自有一份骄傲和从容,有一种宠辱不惊的气度。
再来看阮孚的妈。阮孚,字遥集,好饮酒,放纵不羁爱自由,也是一时名士,更为后世制造出“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未知一生当著几量屐”这两个著名典故。那么,他妈又是谁?
《世说新语·任诞》又有个八卦:“阮仲容先幸姑家鲜卑婢,及居母丧,姑当远移。初云当留婢,既发,定将去。仲容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累骑而返,曰:‘人种不可失。’即遥集之母也。”阮咸阮仲容,就是阮孚的爸。他为了一个外族下女,且在母丧期间,“借客驴,著重服自追之”,急得连丧服都不换就骑驴去追,在当时是极违礼的。“累骑而返”,是说他跟鲜卑女子两个一同骑着那头驴回来,可见恩爱得很。“人种”,可指那位洋妹子已怀了他的血肉,似也可指那位洋妹子宜于生养,是个能为他传宗接代的人;但无论如何,我想他所以奋力追回那位洋妹子,更可能出乎真爱,所谓“人种不可失”,只是他应付世俗的借口罢了。
清人郝懿行在其编纂的《宋琐语》里有条按语:“陈寿使婢丸药,阮咸骑驴追婢,蔚宗奔丧携妓,才士轻薄,古今一辙。”从礼俗立场,阮咸或许失之轻纵,但比起陈寿、蔚宗(范晔),“骑驴追婢”至少是最浪漫的,极肖似好莱坞式大结局的桥段。这可是一个打破种族差别+阶级差别的爱情秀,一出西晋版的《真爱至上》呢!
阮孚的妈,较之王济、裴秀的妈更不如,没有留下名姓,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除去鲜卑的身世,什么都没有。但她能让豪门佳弟子策驴狂追,必非凡品,必有其可爱迷人的风度,这是不必怀疑的——比之《真爱至上》里那个莫名其妙就迷倒了英国首相的小秘娜塔丽,她一定要胜出几条街。
这几个无名女子,这几个特别的妈,或有性格,或有素质,或有魅力,不是很可代表魏晋女子的风采吗?不也表现出一种魏晋风度吗?
魏晋风度不仅是男子的,不仅是汉人的,不仅是贵族的。魏晋风度也是王济他妈的,也是裴秀他妈的,也是阮孚他妈的。
在这个一味为司马懿洗白的势利时代,我宁愿转发王济裴秀阮孚他妈的故事,以庆祝我们的母亲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