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的文学聚会上,话题时常不知不觉转向莎士比亚。说不定没过多久就有人摆出睿智的姿态说:“当然咯,莎剧的作者其实是牛津伯爵”,或者其实是弗朗西斯·培根,或者克里斯托弗·马洛,或其他几十个作家、廷臣、贵族乃至君王之一。随后就会抬起杠来,有时大家会怒火中烧,最后每个人都固执己见。有人相信莎士比亚就是莎士比亚,有人相信莎士比亚不是莎士比亚。这两个阵营不大可能像蒙特鸠和卡帕莱特两家族那样冰释前嫌、握手言和。
4月是莎士比亚出生和去世的月份,上述两派吵得更起劲了。我不妨谈谈自己的观点。这是一个关于疯狂执迷和文学侦探的精彩故事,颇能帮助我们理解我们的文化及其对艺术、天才乃至社会阶层的态度。
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年4月26日(受洗日)—儒略历1616年4月23日或公历1616年5月3日,华人社会尊称其为莎翁]威廉·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1564年4月26日(受洗日)—儒略历1616年4月23日或公历1616年5月3日,华人社会尊称其为莎翁]
我第一次参与关于莎剧真实作者身份的辩论之时,正在写一本叫《莎士比亚暴乱》的书。这本书讲的是19世纪中叶英国与美国莎剧演员之间的明争暗斗。这场争斗的开端很滑稽,但最后演化成血腥的悲剧。
英国人威廉·查尔斯·麦克雷迪(William Charles Macready)是个暴躁易怒的知识分子,他渴望在英国的各大剧场恢复莎剧演出。当时英国的剧场上演的尽是俗气的情节剧,而且剧场是娼妓拉客的场所。美国人埃德温·弗雷斯特(Edwin Forrest)天生是演员,在西部边疆的临时小剧场学会了表演。他那鼓鼓囊囊的肱二头肌和对莎剧主人公的浮夸演绎,让劳工阶级的观众为之喝彩。
麦克雷迪和弗雷斯特分别在美国和英国旅行,成了朋友。但他们的友情没有维持多久。几年后他俩成了不共戴天之敌。愈演愈烈的文化冲突让他们站在对立面,但他俩都有责任。亲英的美国上层人士仰慕麦克雷迪的高雅表演,厌恶弗雷斯特夸夸其谈的男子气。反英的美国劳工阶层鄙视英国演员麦克雷迪,认为他是文化殖民者,而愿意力挺弗雷斯特。1849年,麦克雷迪在纽约剧场上演《麦克白》,居然激起数千人的暴力冲突,数百名警察奉命保卫剧场。警察未能掌控局面,陆军赶来救急,向暴乱群众开枪,导致三十人死亡。
这个故事真是比小说还要怪。我们只有理解了莎士比亚在英语世界的至高无上地位,才能理解这个故事。关键的一点是,莎士比亚在社会各阶层都享有崇高地位。莎士比亚当年的受众既有花一便士买门票的后座站票观众,也有包厢内的精英观众。19世纪,莎士比亚的声音穿过城市、沿着河流和小径,横亘整个大陆,来到西方文明的边缘地带。
图自《莎翁情史》图自《莎翁情史》
几乎每一位美国拓荒者的书架上都有一卷莎剧。它是“人类的圣经”,重要性仅次于真正的《圣经》。美国西部的许多山丘、峡谷、矿场和城镇以莎士比亚及其人物的名字来命名。随处可见莎士比亚号轮船、莎士比亚酒吧、莎士比亚日历和莎士比亚医药。报纸对罪犯的评价方式是把他们与莎剧的反角做比较。在加利福尼亚金矿漫长而严酷的冬季,冰冻三尺无法挖掘的时候,矿工聚在篝火周围背诵莎剧。一名农场劳工第一次听到《尤利乌斯·恺撒》中“战争猛犬”演讲时不禁由衷赞叹:“老天爷!这个叫莎士比亚的,讲得真好!他是我见过的唯一接地气的诗人。”
到19世纪中叶,英美都把莎士比亚奉为神明。他是英语世界的最伟大头脑、道德指南针和神圣精神的代表。美国作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写道,生活在太阳系之外的生物可能会以为地球叫莎士比亚星。爱默生这么写的时候可能完全沉醉于超验的热情之中。但莎士比亚的思想的确塑造了他和他的同时代人生活的世界。
多年后,萧伯纳给了莎士比亚一个宗教意味的说法:诗人崇拜,或者说是对埃文河畔诗人的崇拜。
偶像存在的意义就是被破除,难免有人对莎士比亚产生质疑。第一批质疑莎士比亚的人出现在19世纪初。他们提出,只有学识渊博、游历广泛、身处上流社会的人才有可能写出莎剧。莎士比亚是手套商的儿子,顶多只在本地学校念过书,他接触过的大人物(包括伊丽莎白女王)全都是他的观众,所以他不符合上面的描述。
我们对莎士比亚的生平知之甚少,而这有限的信息似乎能支持上面这种怀疑观点。莎士比亚生平最有名的一点,就是他在遗嘱里把自己第二好的床留给妻子安妮·哈瑟维。关于这张床发生了许多争论。哈瑟维比莎士比亚年长八岁,莎士比亚在伦敦期间她一直留在埃文河畔斯特拉特福德,那么莎士比亚的这份遗嘱是对她的怠慢吗?或者,第二好的床是他们夫妻的婚床,因为伊丽莎白时代家庭里最好的床是留给客人的?
莎士比亚可能确实怠慢了哈瑟维,但我们对这个问题这么纠结,是因为我们相信,写出了不可磨灭的伟大爱情诗的人一定拥有幸福的婚姻。这可未必。在怀疑者眼里更严重的是,莎士比亚是个夏洛克风格的放债人,非常积极地逼迫借债人还钱。不过,难道为人类灵魂增添神性的伟大作家就不能为了自己的生计而烦恼吗?约翰生博士对上面意见的反驳最精彩:“若不是为了钱,没人会写作,除非他是傻瓜。”
图自《匿名者》图自《匿名者》
我们思考片刻就知道,写爱情的人自己的婚姻不一定幸福,写无常命运和帝王职责的人也没有理由不想过舒适生活。若否认这两点,就是否认莎士比亚想象力的力量(想象力是他的艺术的根基),就是坚持把生活与戏剧直接挂钩。
他的教育也是这样。本·琼生是莎士比亚的同时代人,受的教育更好。琼生写道,莎士比亚“对拉丁文知之不多,希腊文更差”。我们今天知道,当时的文法学校教育大致相当于今天的大学本科。但莎剧超越了我们想象中的受过学术训练的知识分子能达到的境界。莎剧的作者拥有天赋,能把书本知识和俗世经历转化为原创性极强的艺术品。而这些作品的戏剧性超强,并且特别适合莎士比亚所在剧团的演员,所以这些作品的作者只能是在舞台上待了一辈子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