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父亲恨我。”
我说我不知道。
“你母亲对我说过他恨我。我有病,还有我那时没有把他打死。”
我灵感突来,说:“也许就是恨你当时没有把他打死。”
这句出自八岁小孩之口的话立即产生了强烈效果。舅舅翻身坐起,说:“阿来,阿来,你这话不是当真吧?这话像是我当年发了昏说我看见经书中写过的鹿,是那样吗?”
“是的,阿古丹巴。”、
忽然,我们身后一股厉风卷过,回头时,刚好看到一只鹰冲到地面,伸出了黑色的尖利爪子,看到爪子刺进了早上才脱离母体的羊羔的两肋,看到了血。鹰转瞬间腾空而起,向远处的树林飞去,剩下羔羊无助的细弱叫声在空中飘荡。羊群骚动一阵又安详地吃起草来。温顺的羊子们一副老成持重,对死亡毫无感触的模样。
就在这天早上,草上的霜针还没有被阳光融化。那只临产的母羊叫声凄厉。舅舅叫我转过脸去。母羊的叫声变了,低沉而又深长。群羊在早上料峭的寒风中和我一起轻轻颤抖。待我转过脸时,看见母羊正在替刚刚落地的羊羔舔净身上的血污。舅舅正掰碎了晌午的馍馍撒在母羊跟前,我便防止其它羊子前来争抢。
中午,我们给母羊送去了盐和熬过的茶叶。
现在,那只母羊静默着,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产后的血在两只后腿上结成了硬块。我不知道,它对在远处树林中在鹰的利爪下化为碎片的小生命有无感觉。
人不知道羊子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人也不太知道人的事情。这一点,舅舅和父亲都深有同感。
那只鹰又出现了。它不再四处盘旋,它直冲云端,在高空中平展了翅膀,悬浮在那里。阳光把它放大的影子投射到地上。
“风是它的酒。”舅舅说,他的眼睛又像群羊的眼睛一样没有了神采。
“你阿爸恨我。”舅舅又说。
我听见他喉间呼噜呼噜的声响。
“阿来,那天我们八个人伏在柳树丛中,和他们只隔一条小河。他们的大部队在后面。他们四个人是前哨。你父亲就在他们里面。他们下了马,叫马饮水。马闻到了生人的味道不肯饮水。马是很聪明的。世界上就是人死到了跟前也不知道。”
我父亲下了马,马却绷紧了缰绳要离开河岸。父亲起了疑心。对岸那片柳树林过于安静了,连鸟鸣的声音也稀少。他暗暗推开了枪上的保险。他感到了卡宾枪上饱满的弹匣的分量。父亲是老兵了,只要枪支在手,弹药丰富,就不会感到惊慌。
父亲向后面的大部队发出了安全信号。
远处大队骑兵奔驰的声音使他安下心来,也使有预感的战马安下心来。四个骑兵在河边一字排开,解开衣扣。马头伸向河水时平静的水面荡起了层层涟漪,对岸树丛中暗伏的枪口对准了他们的胸膛。那些枪口随着枪手的呼吸轻轻晃动。
“阿来。你不知道被枪猫住的感觉。被猫准的地方就像有一溜蚂蚁叮咬一样,痒痒的,还有点点刺痛。你阿爸是最后一个踏上河岸的。我枪法好。枪法好的一个对一个。枪法差的三个对一个。我瞄准时才认出了他——色尔古村头人的儿子。击发时,我动了动托枪的拇指,结果只打飞了他的帽子。你父亲立即跳到一匹死马背后。我救了他。”
舅舅沙哑着嗓子嘿嘿地笑了。
“他们大部队赶到时,机枪子弹落在我们后面很远的地方。”
舅舅不提他们饿急了停下来,轻而易举就成了俘虏。
先是机枪子弹把他们压在地上。然后,碉堡里传来喊声,叫他们把枪支放下。
“向东!向东,三分钟内!”
东边有一队解放军等着押解放下武器的俘虏。一些人爬到他们的枪口下,举起双手。舅舅举起双手时,发现自己正好站在父亲面前。这时,碉堡里的机枪压低了,发出得意的咯咯欢笑。拒不投降的土匪有的被打得往空中弹跳起来;有的发出了惊诧的叫喊。
舅舅叫父亲:“雍宗,你放了我。”
父亲摇摇头。
“在河边我只打掉了你的帽子。”
父亲眼中突然生起了一股可怕的绿光。那次河边三个尖兵四匹战马一齐倒下,只有父亲死里逃生。那天,和父亲一起出来的一个同村战友又拖枪逃跑,父亲便受到怀疑。父亲的预备党员资格被取消了,虽然提升他做了战斗班副班长。父亲恶狠狠地把锋利的马刀抵在舅舅腰上,说:“你再说话!”
“我不说了。”
“说吧,说吧。你这个土匪。”
“不说了。解放军宽大俘虏。”
“土匪!”
父亲还把枪机弄出了哗哗的声响。
舅舅又说:“解放军宽大俘虏,同志宽大俘虏,我是受苦人出身。”
第2章 孽缘(2)
父亲说:“老子不是解放军同志,老子也是土匪!”
舅舅抹掉光头上的汗水,放低了声音:“那我们一起跑吧。”
父亲“噗味”一下笑了。枪托落在舅舅脊梁上。
直到军营门口,父亲才低声告诉舅舅:“枪毙你之前叫你晓得,我和你妹妹好了。打完仗我要回去娶她。”
舅舅呆愣一阵,咧咧嘴唇。
舅舅稀稀拉拉的鼻涕流了下来。
“你回了家要好好看待妈妈。”
父亲回答说:“我会的。”
舅舅吐了口长气,又说:“生一个有出息的娃娃。”然后,大步跨进了俘虏行列。后来,他被判处徒刑,1961年才刑满回家。
舅舅对我的脸细细端详。羊子四散在坡上。我们看着山下的村子。看到人们从地里回家,屋顶上飘起炊烟。看到炊烟渐渐消散。看到人们出现在人民公社的地头,男人们修理篱栅,女人们在地头路边补种亚麻与向日葵。他们的歌声就像缓缓流过的时日一样深厚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