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父亲的质问女儿,哪些个体书商,怎么会有他的照片?冉说,当初他们中的一个走后,她觉得玻璃板下少了一张父亲的照片,怀疑可能那人偷走了。但没想到会被印在书上,也就没当一回事......
冉哭了。
她一哭,父亲的弟子们,便都劝起她来。都说他们的话,没有半点儿责怪她的意思在内,不过是一通自我调侃。人遇到不快的事,自我调侃不是比较能想得开的态度吗?他们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替他们催讨稿费这一任务,她得明确接受下来啊!......
于是她的父亲,也就不再质问她什么了,只说--稿费一分钱也他妈的不许少!......
老头子一向很讲语言文明,从不说"他妈的"。那一天不但说了"他妈的",而且还骂了超"国骂"的话......
冉讲着这些的时候,像位作家在口述一篇小说。讲到某处,甚至还自笑。或者,停顿那么一两分钟,仿佛继续构思的样子,仿佛当我是她的记录者,怕我的记录速度跟不上,等等我。似乎的,她已经忘了为什么讲给我听,忘了她曾为什么哭......
我问冉,她替她父亲们索讨到了那笔稿费没有?我挺替乔老先生和他的弟子们窝心的。
我暗想我若是那些个体书商们,一定给乔老先生和他的弟子们开每千字五十元,不,开每千字六十元的稿酬。否则,真是天理不容,真是良心不安的事。
"没处讨去。"冉摇头,"我又没当过代理人,也不知他们住什么地方。
他们给我留下的那些电话号码,要么是别的不相干的单位的,要么是些死号码。连我的朋友们,和朋友们的朋友们,也找不到他们的踪影了,都好像一下子从地球上消失了。许多出版单位向新闻出版署状告我父亲,人家就来家里向父亲了解核实,父亲是一问三不知,人家就认为父亲不老实。我说这事跟我父亲没关系,跟他的弟子们也没关系,要负什么法律责任,我负。要受什么制裁,我受。人家就认为我和父亲早已串通,沆瀣一气。我声明一分钱都没得着,人家又怎么会相信?于是晚报上登出了文章,愤怒地谴责堂堂学者也到了要钱不要脸的地步。我母亲那几天异常敏感,神经兮兮的,说住在附近的大人孩子,看见她时,目光全都是嘲笑的,鄙视的。当然也可能真是这样,也可能我没感觉到,是因为我上班早,下班晚,碰见的熟人不多。我们单位倒没谁嘲笑我,更没谁鄙视我,我人缘儿比我母亲好。单位的同事都安慰我,劝我什么都别在乎,说这年头儿,能挣到钱干什么都值。说学者要是都穷光蛋似的,买西瓜专挑个儿小的,吸烟吸劣质的,菜市场上跟老农急赤白脸地讨价还价,光要一张脸又有什么用?连同事们都认为我父亲肯定得了一大笔钱,我便知道父亲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他的名声了。我是什么都不在乎,只是因为被骗了,满肚子的愤怒而已。但父亲没法儿不在乎,事情于他,和于我,性质太不一样了!现在的报纸,没新闻还要制造点儿新闻呢。
有了一条新闻,哪有只发一篇文章就罢休的?一位学者,与淫秽出版物有干系,不管你信不信,反正能使不少记者感到兴奋。也记不清有多少记者敲过我家的门了。最初我父亲很虔诚地接待他们,老头子一个劲儿表示忏悔,希望通过记者,向公众谢罪;当然也希望通过他们,替自己向公众作一些必要的解释。那些记者们也很虔诚啊,都表现出颇能以正视听的样子,使我父亲很信任他们。我母亲也是。包括我自己。于是采访文章接二连三地见报了。
这家报纸转了,那家报纸还转。那些日子里,我们一家三口,每天晚上都不看电视了,集中在客厅里看报。那些采访文章和实际采访时的情形完全不同了,变味了。两方面的虔诚和尊重都没有了。双方的对话一经记者们写出来,多几个字或少几个字,尽管还是那些对话,却仿佛通过对话给双方都照了相。
父亲显得那么的老奸巨猾,记者们显得那么的机智尖锐。我从来没见父亲被气成那样,他简直要被气疯了似的。拍桌子。踢椅子。摔了好几件东西。生完气又难过。又恨自己。说些悔不该当初的话。说又上当了又受骗了。说记者们是存心把他描绘成水门事件中的尼克松。接着,区人大专门为父亲组织了一次交心会,其实是帮促会。帮助和促进父亲早日登报公开承认错误。父亲在会上很冲动,态度很强硬,说杀人不过头点地,想批就批,批就来个批倒批臭,说愿怎么着怎么着吧。一回到家里就写了封信,自行罢免了区人大代表资格。再接着,申请创办《社会心理学刊》的报告被有关方面批回来了。
不是批准了,是批'死'了。只有一行字,写的是--暂不予考虑。老头子又不明智起来。又打报告。措词挺悲壮的,说自认为不配任主编,也不想再当主编。但希望有关部门,不要因为一个和尚犯戒了,就连原打算盖的庙都不盖了。那并不等于真的惩罚了犯戒的和尚,等于使其他的无辜和尚成了替罪羊。第二份报告是我替父亲送到有关部门的,过了很久也没个消息。
父亲期待不下去了,一天亲自去询问,人家跟他打官腔,说需要讨论讨论,又说短时期内根本排不到议事日程上,劝他趁早别操这份儿心了。实际上是三言两语就把他打发走了。没过几天,我父亲第二次住院了......
"冉又叹了口气。
我陪她叹了口气。
我说:"冉,你......
相信某种迷信的说法吗?"冉说:"你指花花那件事?"我点头。
冉说:"以前不信。现在,多少有点儿信了。自从那件事后,不顺心的事,使人上火的事,一件接一件落在父亲身上。连父亲都被搞得有点儿迷信了。一次我到医院看他,他嘱咐我,买些上好的排骨,炖一锅,夜里十二点左右,埋到后山的小树林里去。父亲曾经常带着小狗在小树林里散步。父亲还教我背熟了一套咒语,说是投生咒,嘱咐我一边埋,一边念叨。我对父亲说这么做纯粹是迷信。父亲说,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某些迷信的做法,是很能够减轻人的心理压力的。只要有利于获得心理平衡,迷信一下又何妨?我听了,觉得父亲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你那么做了?""嗯。我很怜悯父亲。父亲第二次住院,病得重。我和母亲都以为他再也回不了家了,甚至向亲朋好友们发出了病危通知。没想到父亲渐渐康复了。
你说怪不怪?"我说:"有些事,越想明白,便越糊涂。"冉说:"是啊。我家客厅里挂着一幅郑板桥的字画,你注意过没有?"我说:"注意过。许多知识分子家里,都挂郑板桥那几个字。"冉说:"我父亲一辈子都是个难得糊涂一次的人。我母亲也是。如果他俩有一个活得糊涂点儿,后来的一件事就不会发生了。""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事?""说起来挺没意思的。我父亲住院时,我和母亲不是向亲朋好友们发出了病危通知吗?结果就从台湾引来了一个人。还是个女人。是父亲青年时代的恋人。我一点儿也没法儿理解,有些男人和女人,为什么会牢牟记住青年时代的恋人不忘。青年时代的爱情,不就像青年时代做过的梦一样吗?值得不忘吗?这不是太古典了吗?时代已经非常现代了。又现代又现实,还有些个古典的人没死绝,仍活着,可不就会发生些不该发生的事吗!我一开始并不知道那个台湾来的女人,是父亲青年时代的恋人。我母亲也不知道。但我父亲的几名学生却知道,也不知他们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