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太太不明白为什么连说话也要得好儿,舅老爷解释说,大格格这口京白极好,甜而丽中有一股深沉的辛辣,给人一种不可言说的细腻,典雅而传神,美极了!宋太太问什么是京白,舅老爷说,就是戏里头的道白,说开了就是一种糅合了京腔与吴语或其他地区方言的新国语,不是贫而碎的京片子,那京片子让人一听就厌恶、肉麻,上不了大雅之堂。宋太太说,我觉得你们家的女孩儿说话跟外头的不一样,敢情就是这京白的缘故?瓜尔佳母亲说,在康熙年间皇上就要求所有官员必须说官话,宗室子弟也都要讲官话的。当年金家的老祖母领着孩子们进宫给皇太后请安,也得讲官话,绝不能带进市井的京片子味儿。在宫里,皇后太妃们讲话用的是近乎京白的京腔,只有太监才用纯北京话说话。看一个人家儿有没有身份,从说话就能听出来。宋太太的东北腔一下低了下去。我没有亲耳听见过瓜尔佳母亲有关京腔的论述,但我相信她的话是没有错的,我们家是老北京人,却至今无人能将北京那一口近乎京油话学到嘴,我们的话一听就能听出是北京话,而又绝非一般的“贫北京”、“油北京”,更非今日的“痞北京”,这与家庭的渊源或许有关。是题外话了。
四
下面就说到了四十年代初期北平的名媛义演。义演参与者多为大家闺秀,有满清大官端邡的女儿;有名誉九城的春山馆主,她也是名门望族之后,是当时国务参赞周令山之妹;还有个叫臧玉凤的,据说是驻欧洲某大使之女……我们家大格格也在其中,她的积极支持者就是她的婆婆,那个根本不懂戏的警察太太。以我现在的思想来分析,宋太太支持大格格到社会上去演出,绝不是出于对京剧的喜爱或是对大格格爱好的赞许,她完全是从自己出发,是一种很自私很狭隘的沽名钓誉,她企图用大格格的社会活动,用大格格的名气来提高他们宋家的地位身价,以改变人们对于他们的偏见和挑剔。大格格为义演准备的剧目是拿手的《锁麟囊》,为“春秋亭”那一场新婚的装束,宋家特意着人从苏州购来绣着花卉禽鸟的红帔。试装那天,大格格着上那红装,做了一个身段,盈盈少妇,绝代风华,真如同一个美妙的、画上走下来的人儿。当时宋家公子也在场,三公子为大格格的光艳所倾倒,竟激动地说出,得此美人,不枉此生一类的话来。
《锁麟囊》这出戏说的是登州富女薛湘灵出嫁之日遇雨,在春秋亭避雨时与另一贫女赵守贞的花轿相遇,赵女因贫穷而啼哭,薛女仗义相助,将贮有奇珍异宝的锁麟囊相赠,双方未通姓名各自离去。若干年后,登州大水,薛湘灵无家可归,到赵守贞所嫁的卢家做佣人,再见锁麟囊,百感交集,薛、赵重新相见,大团圆结尾。整出戏薛湘灵全是主角,配角人物不过是三两句唱,金家子弟完全可以胜任,那个调皮捣蛋又刁又势利的丫环就由老四来担任,男角演丫环配俊小姐,不但能起到很好的陪衬烘托作用,也可以插科打诨,增加些噱头,有着女角达不到的效果。为大格格的演出成功,金家全力以赴,投入到紧锣密鼓的排练中,宋太太没事就过来,端把椅子坐在一边看大家排演,久之竟把戏也记得滚瓜烂熟,很有点儿把场的资格了。
令人担忧的是大格格和老七舜铨老是配合不好,若是在家随便演演,倒也没什么,这可是拿到社会上去表现,出不得一点儿差错的,稍不在意就砸了。人们看名媛演戏,比对看角儿的要求还严格。角儿一旦有了些资历和名气以后,就可以演得很随意,很自由,不受任何限制。有位名老生,唱到半截忽然咳嗽不止,台下观众竟不以为意,后来也学他的,唱到这儿也咳嗽,真是地道的东施效颦了。而名媛们演戏,带有玩票的意思,跟她们配戏的又多是名角儿,往往这些角儿又爱耍弄这些小姐们,以逗观众一乐,衬托自己的洒脱,这样一来就常常让小姐们提心吊胆,开戏如临大敌一般,想想也真是可怜。当时社会上流传着一段故事,有位叫陶默庵的女士,请马连良跟她配戏,演的是《武家坡》。这个马连良大概就像我的大哥拿老七开涮一样,也拿这位女士开涮了,他唱完“八月十五月光明”张口就问人家小姐“昨天晚上打麻将手气怎么样啊?”把小姐问得站在台上回不过神来,于是台下大乱,叫倒好的大有人在,人们不是哄马连良,是哄那位小姐,其实小姐有什么错?另一名小姐跟杨宝森唱这出戏也遭到类似情景,杨在末尾的收腔故意又加上了个“哇”,这就占了人家小姐的板槽,让人家张不开嘴了。观众大概想看的就是这样的乐子,就巴不得名角儿们玩点儿花活,让小姐们当场出丑,当场下不来台。也有有根底、有经验的小姐,有兵来将挡、水来土屯的本事,上得台来不慌不乱,在气势上和那些角儿一般齐,唱腔好,扮相好,身段好,做派好,这样的女票友观众就很捧。中国的男人捧女戏子是天经地义的,捧唱得好的名媛则高雅又神圣了,为名媛叫好儿,更当花力气,花精神。有许多人来戏园子不是为了听戏,纯粹是为了来喊几嗓子的,说这样可以疏肝泄郁,荡气回肠,是极好的养生之道。我想,那时中国是因为没有足球,这就不得不逼得一些老爷们儿把精力和热情都扔到戏园子,扔在那些可怜的戏子们身上,在某种意义上说,昔日的戏子与今日的球员真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试想,今日的万千球迷在某一天都进了剧院,那真是没有唱戏的活头了。但那时候的球迷的确就都凑在戏院里,在戏场小天地,天地大戏场中极尽抒发着他们的热情。
大格格的担心不是配角成心晾她,是担心老七的琴出纰漏,大格格唱的是程派青衣,而老七对程派是极为的陌生,使得大格格常常有跟不上趟的感觉。眼看演出时日将近,大格格忧心忡忡,连饭也吃不下了,父亲到外面聘请名琴师,一时却又寻不到合适的。全家都很着急。不想,这日宋太太领来个瘦弱青年,来者穿着破衣衫,夹着把旧胡琴,被胖太太推到众人跟前。宋太太说,这人姓董,叫董戈,是德国医院的杂役,专干些为病人跑腿送信、买东西的杂活,有时也为太平间的死鬼穿穿老衣,替丧家联系联系杠房什么的。大家不明白宋太太为什么要领这么一个人来,宋太太解释说,有一天家驷听见他在太平间拉胡琴,拉得有板有眼的很流畅,就想起大格格这边的事来了,让我把他带来,拉一拉让金家的爷们听听,成与不成先试试。大家听了,都觉得宋三公子办事太唐突,把个杂役弄来给大格格操琴这不是开玩笑嘛,再看这人这没伸展开的模样,穷门倒相的,料也不是什么高手。那个叫董戈的青年站在众人当间,敛目低眉,任着人们的目光在身上审视扫荡,没有任何表情。老四说,亲家太太,您趸来这宝也会拉胡琴?宋太太说,我不是说过了嘛,让他试试。老五说,扮相不错,我上前门要饭,跟我搭伴倒挺合适。老三绕着来人转了一圈,吭了两声没说什么。老二问来人,您会定弦么?被叫董戈的人低声说会。老七说,拉一段让大伙听听。父亲也说,对,拉段听听。于是有人给董戈拿来了凳子,董戈调弦,屏气,拉了一段二黄回龙,也没见怎样的高明。老七说,你拉的是反二黄。董戈赶紧站起来回答说本来二黄该用正工,他用的是小工,因为调低,所以上下宽度大,有五度的跌宕。父亲说,听你拉的也罢了,还不如我们老七。董戈又低头不语。老七问董戈是跟谁学的,董戈说是跟父亲。老七问他父亲是干什么的,董戈说是乐亭说书的,父亲已死,眼下只有他和他母亲在北平。老五说,倒是个苦出身,还会拉胡琴,难为了你。父亲说,这你就不明白了,看来他的祖上才是真正的票友。大家问何以见得,父亲说,清入关以后,曾编制唱本,宣传满清制度多么优越,皇上多么清明,然后派滦州、乐亭一带的说书人学唱,学好后,经官场考试合格,发给薪水,派往各地演唱,出京时给龙票一张,所到各处由县中供给吃穿,这就是票友的来源。眼下两地的许多说书人,都是当年票友的后代,世代相传,很有些真人在其中。老五说,阿玛您别扯远了,依您说这个人算不算真人呢?父亲说,这个嘛……宋太太说,要是不行咱们打发他回去就是了。父亲说,给点车钱,让人家走吧。姓董的听了如释重负般,给我父亲请了个安,就要告退,刚走到门口,只听大格格说,回来,我让你走了吗?大家都看大格格,大格格说,这个人,我留下了。这个董戈就成了大格格的琴师,也说不上是师,就是为大格格操琴罢了。谁也不知大格格看上了他的哪一点,说留就给留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