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山村,一有时间,妇人们就纳鞋底。纳了一双又一双,且一双比一双针脚细密,一双比一双式样精美。当时只认为,山路费鞋,而过日子又没有余钱,她们必须勤于针线。可是,她们在纳鞋底的同时,还不停地纳鞋垫,而且鞋垫上全是艳丽繁复的图案。她们全不顾鞋垫纳成就会被踩于脚下,美丽顿消。问母亲缘由,母亲说,山里妇人没有别的,有的只是闲——闲来无事该如何?于是纳鞋;纳来不精又如何?于是就纳得精。现在看来,她们是被乡村伦理所驱动——因为在山里,好女人的标准是勤快,而懒女人被视为好逸恶劳、为人不淑。这种乡村伦理从何而来?是大地的昭示。
譬如,在故乡深山的阴处有一种植物,叫山海棠。即便是生在僻处,无人观赏,可它依旧是一丝不苟地向上挺拔枝叶,开出鲜艳欲滴的花朵。我当时很是不解,曾对祖父说,它真是不懂人间世故,既然开在深山无人识,便大可以养养精神、偷偷懒,没必要下多余的功夫。祖父瞪了我一眼,说,你究竟是太年幼,不知生命的真相。在山海棠那里,它只按自己的心性而活,生为花朵,就要往好里开,尽开的本分,至于能不能被人看见、被人夸奖,它是从来都不会去想的。
到了上世纪70年代末,村里已经有了粉碎机、面粉机,也就是山里人俗称的电磨。但是,每到年节,母亲还是不舍昼夜地转动着她那台手动石磨。黄豆压在石磨里,缓慢地转动,缓慢地流出浆液。母亲气定神闲,面带微笑。还有,每到新玉米、新黍子下来,妇人们也总是拿到村东那盘石碾上去碾。这种传统的碾米方式,耗时费力,让人怜惜。但是,她们坚持不懈,没有怨烦,只是不管不顾地做。石磨磨出的豆浆,因为缓慢,所以黏稠——调成的豆汁醇厚香郁,点出的豆腐瓷实筋道。而山里的玉米和黍子,生长周期长,吸足了阳光,蕴足了营养,都是充盈的货色,这就需要慢慢地碾压,以缓慢地释放出热量不使其皮,有层次地破解不使其散,这样碾出的米有黏性,熬粥粥香,做糕糕腴,均有地道的口味。这种舌尖上的感受,化成她们的生活逻辑,不轻易妥协于外力。
回望旧物、旧事、旧时,不禁感到,乡土上遍地是哲学,不仅长万物,也长道理。大地道德有自然的教化之功,让人唯真而动、唯善而行、唯美而崇。人们只要一亲近土地,人性的病症,就不治而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