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很多人都在转发“星空演讲”,里面明星林立,话题度很足。不过,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还是梁鸿的演讲:用柔软对抗坚硬。
她在演讲中重述了她的作品《中国在梁庄》的一个故事:
五奶奶,她十一岁的孙子是在村庄后面的湍水里淹死了。她不幸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做饭,她把勺子一扔就赶紧跑,路上的灌木丛刺得她的小腿满是鲜血,她一点都不知道疼。她看到她的孙子脸色发青,在河边躺着的时候,一下子就倒在地上了。 而这个孙子的爸妈,当时都正在城里打工。当这个伤心欲绝的妈妈回到老家的时候,孩子已经埋了。五奶奶走过去,抱住她儿媳妇的腿,哭着说,“对不起,我把你孩子给弄丢了”。孩子的妈妈每天都睡不着,她对梁鸿说,“自从宝儿死之后,我12点之前就没睡过觉”。这是她忍了好久好久,才有机会说出来的。
很平淡的一个故事。但读的时候我已经忍不住泪眼朦胧了。我能从梁鸿简单而平静的叙述下,感觉到这种绝望;这不过是被遮蔽的乡村中国里的一个静水流深的素描。
星空演讲丨梁鸿演讲实录:用柔软对抗坚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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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朋友说,他小时候在乡下,哪条村子不是每年都要淹死几个小孩的,搞得他们一偷偷去河里游泳,爸妈就拿棍子往死里打。
时至今日,每到暑假都会有多例儿童少年溺水而亡的新闻,有时还会看到图片上那些悲痛欲绝的家长的号哭,让人难过。到了后来,因为独生子女政策,小孩矜贵得多了。问题是,如果回溯到在孩子夭折率很高的年代里,父母的痛苦是不是会因为普遍性而被稀释呢?而且她们既没有照片也没有文字留下来描述,更没有社交平台可以倾诉,容易以为,她们其实不怎么疼。
我有一个舅妈,她在六十年代末生第一胎时没有去医院,请了个接生婆,结果生出来的健康男婴,就因为憋往了气哭不出来,她眼睁睁看着它的脸色变青变紫,然后凉下来了。据了解,我的那些姑姨婆等长辈,几乎每人都有孩子生下来不久就夭折的经历。
但没有再听她们中有人提出过这些往事。仿佛这种痛楚,不曾存在过似的。
如果不是有作家梁鸿写出了这位“五奶奶”的故事,而且书还很畅销,五奶奶和她的儿媳(儿子)的痛苦,也不会有人知道,也只能“哦”一声。
但丧子之痛,并不是我想说的重点;我想探讨的是,在当下人们鲜少极端经验的情况下,我们有多大的理解力,可以体谅他人的痛苦?
因为,今天几乎每一个社会问题的大讨论,最后总是会以阵营撕裂告终,几乎总有一方会被命名为“何不食肉糜”?
在我们这个社会当中讨论问题,格外地困难;因为在这片广袤的而神奇的土地上,一部分人是精英,而更大的一部分人群还未停留在前文明时代;贫富是一回事,由此而导致的经验差异,几乎不可能有共识;也很难有一种理论工具,能够方便地在精英社会与前工业时代文明当中切换。
2
梁鸿所说的“柔软”,实际上就是“同理心”。她在演讲中有一段话谈到:
“我们通常把柔软的情感看作一种软弱,尤其是,看作是一位女性特有的情感,它属于较低级的,小我的,本能的,甚至是有碍于理性思考的存在。当我们在制定规则,思考国是,批判社会时,这些情感应该被摒除在外。也因此,当论者在批评《中国在梁庄》过于充满情感时,总会加上一句,这是因为作者是一位女性。我想,这样的判断基于一个最基本的前提:女性的情感是柔软的,而这种柔软是一种缺点。”
这一段话,让我豁然开朗。女性就刻板地被定义为感性的、冲动的、感情用事的;而男性则是理性的、稳重的、规则明晰的。而且,只要是被定义为女性的特质,就显得格外卑下一些。
于是,那种柔软的、有同理心的、能体谅他人的痛苦的、能感同身受的品质,都被视为价值较低的。而那些能够深刻地反映出人性和真情实感的个体经验,被当作没价值的事忽略掉了。只有宏大叙事,才是正直的、高蹈大义的、值得期许的。
梁鸿的演说中提到一位经济学家对“留守儿童”之事反应非常激烈,他认为,中国的发展有目共睹,出现各种问题无可厚非,我们要发展,就必须有所牺牲。——就是这种宏大叙事的雄性反应:为了我想要的目的,别人牺牲再多都是应当的,都无所谓。
但是非对错,并不是我站个队、表个态就行了,现实远比这复杂。
这两种价值观本来与性别无关,那是被刻板化了;不乏知识分子自动秉持“精英立场”、斥责弱者不懂政治、不顾全大局、不按规划路线走。
底层叙事中的“柔软”和“同理心”,也并非女性所特有。我们可以在近期的多桩新闻事件中,看到不少男性知识分子,认为我们要多理解穷人,穷人不容易,没有我们“精英”的条件来抵御风险——但他们发声的时候,却忘了这些男性穷人是靠着压榨妇孺的血肉来抵御风险的,他们只对男性穷人有柔软的“同理心”,却对女性穷人和幼童,心如磐石。
世事太复杂,我不可能证明出,哪一种单一的价值立场是正确的。
3
就拿留守老人、留守儿童、农民进城打工等等问题来看,我很能理解梁鸿所谈到的那些故事,理解那个苹果树下央求老师不要走的姑娘,理解那个老祖母不愿舍弃的佛龛。我小时候也当过一两年“留守幼童”、吃过“百家饭”,我焉能不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