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陈宝泰就自愿担负起看守房屋的任务来。临别前夕,他买了酒,做了菜,与胡云皋痛饮饯别,请我在一桌作陪。他举杯一饮而尽,对胡云皋说:“老哥,你是出入千军万马的人,有胆量,有勇气,这次护送的重任非得由你承担。我也不是胆小之人,我守着老爷最喜欢的房子,日本鬼子来,我跟他们拼命。不过我们这一分别,不知哪天见面,你到后方以后,总得给我画几个大字来,叫我放心。”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都沙哑了。胡云皋说:“老弟,你放心,我一送到,马上回来陪你,我们是患难弟兄,分不开的。”
想想,在兵荒马乱中,交通已完全紊乱,海上航线也被封锁。自杭州回故乡,须取道旱路,经过敌人的占领区,昼伏夜行。胡云皋要马上回去,谈何容易。又想想,我此次与陈宝泰分别,后会究竟在何时?在泪水模糊中,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有默祝我们能早日聚首,默祝彼此平安无事。
回到故乡才一个月,杭州就陷于日寇之手,两处音讯阻绝,父亲忧心如捣,后悔不该让陈宝泰留在杭州。胡云皋因一路辛苦,加上水土不服,被传染上疟疾,但他挣扎着要马上回杭州与陈宝泰共患难。这时忽传来杭州房屋被日军焚毁的消息,陈宝泰也生死不明。胡云皋痛哭流涕地说非要立刻动身不可。父亲也因不放心陈宝泰,就同意他扶病上路了。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他,遇上日寇,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要机灵地躲过。留得青山在,往后报仇雪恨的日子有的是。
“是,师长。”他敬一个礼,“我一定要保住这条命,才能到杭州与陈宝泰相会,看看房子是不是真被烧掉。师长,您自己要保重,我不能伺候您啦。”
他再啪嗒敬一个礼,就提着破箱子转身走了。我紧跟在后面,看到他的背已微微有点驼了。病又没好,真担心他路上发烧怎么办,心中不免阵阵酸楚。我们穿过麦田,到了小火轮埠头,坐在亭子里等船时,我摸出母亲交给我的12个银元,塞在他棉袄口袋里,告诉他这是母亲给他一路买点心吃的。他抹着眼泪对我说:“大小姐,你已经长大成人了,又念了不少书,要懂得怎样照顾父母。在危急时要格外镇定,就像我在边上照顾你们一样。”
我已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只好点点头。想想自己怎么能在危急中镇定得下来?胡云皋明明走了,怎么能像他在身边照顾我们一样呢?我真想喊:“胡云皋,你别走啊!”可是我又好担心陈宝泰,他究竟怎样了呢?我又怎可不让胡云皋走呢?
小火轮来了,胡云皋紧紧捏了一下我的手臂,就跨上船去,站在船头向我摆手。在泪眼模糊中,我心头历历浮现的是幼年时,胡云皋与陈宝泰带着哥哥与我玩乐的情景。他俩是看着我们一天天长大的。可是哥哥去世了,如今胡云皋又要在战乱中离我们而去,陈宝泰则是生死不明,真感来日艰难。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有祝福胡云皋一路平安。
他走后,我们屈指计算日子,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竟是音信全无。烽火连天中,他要捎个信自是非常困难。直到半年后,有人从杭州逃回,带来陈宝泰的信。信中说房子被日寇占据,改为野战医院,他被赶了出来,无法照顾,感到万分愧疚。日军原是答应他住在里面,为伤兵服务,他宁死不做顺民,只好逃走。还有一封信是给胡云皋的,劝他千万不要冒险回杭州,应该在家乡照顾我们。由此信可知胡云皋并未到达杭州与陈宝泰会面。房子被焚虽是谣传,但身外之物何足挂怀,使人忧心如焚的是胡云皋的下落不明。
自从与胡云皋在故乡的小火轮埠头分手,目送他消失在迷茫的晨雾中,就再也没有他的音讯。以他恩怨分明的性格,想来定已遭日军杀害了。
光复后回到杭州,连陈宝泰也不见踪影,他究竟吉凶如何呢?如果他平安无事,为何不来看我呢?难道他也已遇害了吗?想到他们的不幸,想到战乱中双亲的相继逝世,真个是国仇家恨,令人肝肠寸断。回顾杭州房屋,虽兀立依旧,而沧桑人事,何堪回首?
对有着江湖侠骨却生死不明的胡云皋、陈宝泰二位可敬的老人,我只有心香一脉,翘首云天,以寄我永恒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