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女人是谁?喏,第二排戴眼镜的……
啊,没什么的,年轻丈夫答道,一个穷婶母。
她没有姓名,只是穷婶母。如此而已。
当然,你也可以说姓名那玩艺儿反正总要消失的。
消失的形式林林总总。第一种形式是与死一同消失。这很简单,“河水枯而鱼死绝”,或“林火焚而鸟烧尽”……我们哀悼它们的死。第二种形式是某一日倏然消失,如一台旧电视机,死后仍有白光在荧屏上恋恋不舍。这也不坏,有点类似迷失方向的印度大象的脚印,但坏确乎不坏。最后一种形式——人没死名字便已消失,即穷婶母们。
但我偶尔也会陷入这种穷婶母式的失名状态中。在傍晚拥挤不堪的中心车站,自己的目的地、姓名、住所突然从头脑中消失一尽。当然时间极短,五秒或十秒。
也有以下情况:
“你的姓名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一个人说。
“没关系的,别介意,又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名字。”
他指了好几次自己的喉结:“哎呀,都已经到这里了。”
这种时候,感觉上自己就像被埋在土里面,只有左脚尖探出地面。偶尔有人被绊了一下,随即道歉:哎呀对不起都已经到这里了……
那么,失掉的名字到底去哪里呢?在这迷宫一般的城市里,它们继续生存的概率想必是微乎其微的。它们之中,有的在路上被卡车碾成肉饼,有的仅仅因为没有零钱乘电车而魂断街头,有的连同满口袋的自尊沉入深水河中。
尽管如此,它们之中的几个也还是有可能碰巧活下来而赶到已失名字之城,在那里创办一个与世无争的共同体。的确是小小的、很小很小的小城。入口处想必立有一块这样的牌子:
闲人免进
进入的闲人,自然要受到相应的轻微处罚。
也许那是为我准备的轻微处罚——我的脊背有小小的穷婶母贴了上来。
最初觉察到她的存在是在八月中旬。并非因为什么才觉察到的,只是忽有所感,感到背上有穷婶母。
那决非不快之感。既不太重,耳后又没有呼出的臭气。她只是如漂白过的影子紧贴在我的后背。若非相当注意,别人连她贴着我都看不出。和我住在一起的猫们在开头两三天固然以狐疑的眼神看她,但在明白对方无意扰乱自己的疆域之后,便很快适应了她的存在。
几个朋友好像沉不住气了,因为在我和朋友对坐喝酒当中,她不时从我身后一闪探出脸来。
“叫人心里不安啊!”
“不要介意,”我说,“又没什么害处。”
“那是那是。可有点心慌意乱。”
“噢。”
“到底从哪里背来的,那玩艺儿?”
“哪里也不哪里。”我说,“只是,我一直考虑很多事情,顾不上别的。”
朋友点点头,叹息一声。“知道的。以前你就这性格。”
“呃。”
我们很不来劲地继续喝了一个小时威士忌。
“我说,”我问,“到底什么地方让你那么心慌意乱?”
“就是说,总好像给老娘盯着似的。”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显得大为不解,“因为你背上贴着的是我母亲嘛!”
综合几个人的这类印象(我本身看不见她什么样),我背上贴的并非某个特定形象的穷婶母,而是能够随所看之人心中图像不断变换的类似乙醚的东西。
对一个朋友来说,乃是去年秋天死于食道癌的秋田狗。
“十五岁了,老得一塌糊涂。可干嘛偏偏得什么食道癌呢?可怜!”
“食道癌?”
“是的,食道里的癌,够受的!这玩艺儿可千万别沾我。成天唏唏嘘嘘地哭,甚至声音都发不全。”
“唔。”
“真想给它来个安乐死,但母亲反对。”
“那又何苦?”
“天晓得!肯定是不想玷污自己的手吧。”他兴味索然地说,“靠打点滴活了两个月,在贮藏室的地板上。地狱啊!”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倒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狗。胆小,见人就叫,百无一用,光是讨人嫌。皮肤病都得了。”
我点点头。
“倒不如不是狗,托生为蝉什么的说不定对它更幸福——怎么叫也不让人讨厌,又不至于得皮肤病。”
然而它依然是狗,口里插着一根塑料管贴在我背上。
对于一个不动产商来说,则是很早以前的小学女老师。
“昭和二十五年(注:一九五○年。),记得是朝鲜战争开始那年,”他边说边用厚毛巾揩脸上的汗,“她带我们班,带了两年。令人怀念啊!怀念归怀念,实际上差不多忘光了。”
看样子他把我当成了那位女老师的亲戚或别的什么人,劝我喝冷麦茶。
“想来人也够可怜的。结婚那年丈夫就给抓去当兵,坐运输船途中‘嘣’一声完了。那是昭和十八年。她一直在小学教书,第二年空袭当中身上着了火,从左脸颊烧到左臂。”他用指尖从左脸颊往左臂划一条长线,一口喝干自己的麦茶,再次拿手巾揩汗。“人像是蛮漂亮,可怜啊……性格都好像变了。若是活着,也怕快六十了。是的,是昭和二十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