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看到你出场的电视节目了。”我的女友说。
我们坐在上次那个水池边。有三个月没见她了,现在已是初秋时节。
“好像有点疲倦。”
“是啊。”
“可不大像你哟!”
我点点头。
她把长袖运动衫在膝头叠起好几次。
“你也终于有了自己的穷婶母了么,好像。”
“好像。”
“如何,感觉如何?”
“像是掉在井底的西瓜。”
她像抚摸猫似的抚摸膝头叠得齐整整的柔软的运动衫,边摸边笑。
“对她有所了解了?”
“多多少少。”
“那,可写了点什么?”
“没有。”我稍微摇了下头,“根本写不出,怕是永远写不出了。”
“怯阵了哟!”
“觉得写小说好像一点意思都没有。就如你那次说的,我对什么都奈何不得。”
她咬着嘴唇沉默了好一阵子。
“嗳,问我点什么。或许能多少帮你点忙。”
“作为穷婶母的权威?”
“那自然。”
不知从何处问起。半天才想起一个问题。
“我时常心想,当上穷婶母的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呢?”我问,“这穷婶母么,是生下来就是穷婶母呢,还是穷婶母式的状况犹如蚂蚁地狱一般,在街头张开大嘴把过路人一个接一个吞下去变成穷婶母呢?”
“彼此彼此。”她说。
“一码事?”
“嗯。就是说,说不定穷婶母自有穷婶母式的少女时代、青春时代,也可能没有,有没有都无所谓。世上肯定充满了几百万条之多的理由,生有生的几百万条理由,死有死的几百万条理由。理由那玩艺儿多大一堆都能摘到手,但你追求的不是那玩艺儿,对吧?”
“不错。”我说。
“她存在,如此而已。”她这样说道,“往下是你接受不接受的问题。”
我们再不说什么,就那样在池边久坐不动。秋日透明的阳光在她的侧脸勾勒出小巧的阴翳。
“不问问我在你背上看见了什么?”
“在我背上看见了什么?”
“什么也没看见。”她微微笑道,“只看见你。”
“谢谢。”我说。
自不待言,时间将平等地掀翻每一个人,一如御者将老马打倒在路旁。然而那打法又极端安静,很少有人意识到自己的被打。
然而我们还是可以通过这个不妨比喻为水族馆玻璃窗的穷婶母,切近地目睹时间的流逝。在逼仄的玻璃箱内,时间像挤橘汁一样挤着婶母,挤到再也挤不出一滴为止。
吸引我的,便是她身上的这种完美性。
真的再也挤不出一滴了!
是的,完美性就好像密封在冰河里的尸体,坐在婶母这一存在的核心部位。不锈钢一般壮美的冰河,恐怕只有一万年的太阳才能使之融化。但穷婶母当然不可能活一万年。她将和其完美性同生,和其完美性同死,和其完美性同葬。
泥土下的完美性和婶母。
一万年过后,冰河有可能在黑暗中融化,完美性有可能挤开墓顶露出地表,而地表必定一改旧观。不过,倘若婚礼这一仪式犹自存在,那么穷婶母留下的完美性也许会应邀入席,也许会以无可挑剔的就餐规范吃完全套西餐,也许会起身致以热情洋溢的祝辞。
不过算了,不说这个了。毕竟那是公元一九八○年的事了。
4
穷婶母离开我的背是在秋末。
我想起冬季到来之前必须办妥的事,遂同穷婶母一起乘上郊线电气列车。午后的郊线车乘客屈指可数。很久没往远处去了,我百看不厌地看着窗外风景。空气凉浸浸地一片澄明,山绿得近乎不自然,铁路两旁的树木点点处处缀着红色的果实。
回程列车上,通道另一侧的座席上坐着一个三十五六光景的瘦削的母亲和两个孩子。大些的女孩穿一件像是幼儿园制服的藏青色哔叽连衣裙,戴一顶带有红蝴蝶结的崭新灰毡帽,窄幅圆帽檐划着柔和的曲线向上翻卷——俨然小动物在她头顶悄然歇息。母亲和小女孩之间夹着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得显然不够舒服。哪班列车上都可见到的常规性母子镜头。既不特别赏心悦目,又不至于大煞风景;既不多么有钱,又谈不上贫穷。我打个哈欠,再次将头脑排空,脸歪向旁边,继续看与车行方向相反的风景。
她们三人之间发生什么是在大约十分钟后。母女两人那屏息敛气般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蓦然将我拖回现实。已是薄暮时分,车厢古旧的电灯将三人染成黄色,恍若一幅旧相片。
“妈妈,可我的帽子……”
“知道知道了,乖乖的好不好!”
女孩将要出口的话咽了回去,一脸不服气的样子。中间坐的男孩把刚才姐姐戴的帽子拿在手里左一下右一下狠狠地拉扯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