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年轻人很难理解这种‘收集’中的酸甜苦辣:如此众多毫无价值的零零碎碎,难道真能构成一个蚕茧般的私人世界,提供虚幻的安全和温暖,甚至引发一丝丝亲密的回忆?
但对于这类收藏的许多所有者而言,生活状况和物质条件的改变并无法取代几十年来习惯了的环境和心态,因此他们继续收集——继续拒绝抛弃暂时无用但可能一朝有用的东西。他们所保护的更是一种对过去经验的珍惜。”
这不禁令人思考,该如何去理解父母的坚持和执念?
我的父亲出身于地主家庭,解放时全家被扫地出门,靠乞讨、野菜勉强活了下来,从十来岁时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到处为全家人刨食,在他的成长时期,几乎没有吃过一顿饱饭。十几岁时他靠自学考上了师范学校,算是谋得了一个饭碗,然后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文*,死里逃生。再往后就有了我们兄妹四个孩子,人生所有的努力就是求得生存,节省一切生存资源。每一颗粮食、每一寸布丝,一片瓦,一根针,都是宝贵的。
在科技突飞猛进的时代,他们仍然觉得塑料、化纤这些东西很高级。他们沦为了物质的奴隶,在这个物质变得极其廉价的时代,仍然重复着过去的经验。正如那位导演朋友所说:贫穷摧毁了他们。他们没有审美,不懂得享受,把实用视为最大的美德。
青山周平改造旧居前后对照青山周平改造旧居前后对照
日本设计师青山周平曾经因为改造南锣鼓巷一位大婶家35平米的房子而爆红网络,但是当青山的粉丝在一段时间后回访大婶家时,不禁发出“心疼青山周平一秒”的惊呼,因为改造得美轮美奂的房子几乎又恢复了原样,屋内屋外堆满无用的杂物,房子改造了,但思维和生活方式却是不可改造的。
我父亲最擅长的就是在艰苦的环境里挖掘一切生存资源,我母亲最大的美德就是节俭,用她自己的话说:我一辈子没丢过东西(除了晚年被骗子骗去了金戒指)。他们感到最有成就感的事情之一就是买到了自己觉得划算的东西,我姑姑买18斤大葱省了几十块,那感觉像年轻人赚了一百万。可惜,这一切在今天都没有了用武之地,不合时宜,无人理解。
三、为什么要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给父母
我家的囤积史还不是最奇葩的,看过一条新闻,一对住在高档小区的老年夫妇,却整日捡拾垃圾堆在门口,引起邻居投诉。当我上网搜索“捡垃圾的老年夫妇”,弹出来几十条新闻条目,沉迷捡垃圾的老年人并非孤例,而是一个群体现象,他们不是一个人在战斗,甚至成为了一种新型的心理疾病,有多位心理专家对此进行分析解读。
“从某种程度上说,老人‘拾荒’表现出来的正是‘心荒’。年轻时经历过物质贫瘠的时光,现在用囤积物品来获得相对的安全感,通过捡拾垃圾的过程来释放自己的情感,充实自己的生活,将情感附着在垃圾上,获得更大的安全感和依赖。另外,老人爱囤垃圾,表明他们的匮乏感并不限于物质层面,而是情感的匮乏。”
从匮乏年代进入物质过剩年代,从为儿女奔忙的盛年进入孤独的老年,他们似乎一下子就被甩出了时代之外,一时无所适从。也许,按照过去的方式生活,才是唯一使他们感到心安神定的方式。
今年,当我再次和父母为此争执,忽然醒悟到这一点。为什么要把我认为正确的生活方式强加给他们?为什么不能尊重他们的经验和记忆?当我们到处大谈平等和尊重,在弱势群体和动物身上表现我们的政治正确时,却难以理解和尊重我们的父辈。
我们执着的认为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正确的、健康的、先进的,视他们的活法为错误的、落伍的、不合时宜的,我们努力想要改造他们的意愿貌似饱含着爱和善意,实际上同样是粗暴和傲慢的,我们的看法,难道就不是偏见吗?
我们没有经历他们所经历的贫穷、饥馑、匮乏,没有像他们那样,为了吃上一顿饱饭而穷尽所有智慧和体力。我们顺理成章的跟上了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和他们之间仿佛隔着天堑。时代的快速变幻令他们错乱、茫然,无所适从,就好像在巨浪颠簸的大海上漂浮,按照原有的习惯生活,才能找到他们确认自我的坐标,是他们最后能抓住的仅存的安全感。
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局限,受困于阅历、经验和记忆,也就是说,人是很难背叛自己的出身的。从心理学的角度来说,当人形成了自我认同,他会忠于那个被认同了的自我,忠于他的记忆和经验,背叛自我才是最大的难题,这是人之为人的悲剧,然而不也正是人这种东西的可贵之处吗?
一群人在疯狂的消费,一群人在极致的节俭。不管从那个角度来看,生活都是一个悖论,我们不可能完美的解决一切矛盾。在这个垂垂老矣的囤积旧物和垃圾的群体背后,是一代人的饥馑记忆,也是一代人被时代抛弃后的迷乱和不安全感。
我们所能做的,唯一能做的,也许最好是尊重这个记忆,而不是无情的扫荡他们的生命经验,执着的要求他们按我们的意愿来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