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刚刚离去的单田芳老先生,有两个说法。
一个是每天都有一亿人听他讲故事。这个说法似乎有点夸张,可我愿意相信,我曾经是那一亿人里的一个。
另外一个说法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听单田芳。这也是说明老先生作品影响力很广泛。我们家附近没井水,可我也听。几十年来听广播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每当听到单田芳独特的声音,不管他讲什么,都能饶有兴致地听下去。记得有一次开车,已经到停车场了,但评书说到一半,听完了才下车。
也真不为什么,就觉得这一耳朵听着顺溜。喜欢单老爷子那个劲儿,那个气场。能迅速把人带到古人那种英雄气概中去。
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单田芳(1934年12月17日—2018年9月11日)
听评书这个习惯,应该集中在60后70后人群中,很多人都是小时候养成的。记得那时候中午放学,要拼命地往家跑,就是为了听12点半到1点的评书连播。刘兰芳的《说岳》、单田芳的《隋唐》、袁阔成的《三国》以及田连元的《杨家将》。有时候拖堂,或者老师找谈话,回去晚了一点,走路到一半,就能听见各家收音机里传出的评书声音,感觉整个街道、整个小区都是评书连播的“共振”,心里那个急啊,少听一句就是莫大的损失。
在以上四大家中,要按《隋唐》里的规矩给英雄好汉排个名位,那单田芳应该是第一位,因为他的声音太魔性了。那一阵,我们班里男生说话,都在模仿他略显沙哑沧桑、拖长音很发力的说哈方式:王伯当谢映——登;单——雄信侯——君集;秦琼秦——叔宝……可惜,一帮初中生怎么憋,也憋得不像。
80年代,评书赶上了好时候。之前十多年的文化断层,把人们的脑子搞得一片空白,突然传统的评书回归了,作为第一批回到正常世界的作品,就像鱼游进了大海,花漫开在山岗,一片欣欣向荣。而且评书是抬说书人的。当时诸位评书大家没有歌星竞争,顿时吸粉无数。
单田芳先生的《隋唐》,以瓦岗寨英雄为主,这些英雄或起草莽,或者本身就是一方豪杰,因为各种原因走到一起,有的本来是敌人,最终成了朋友,有的本来是朋友,后来又因为各种原因成为敌人。敌友互换,有委曲求全也有坚贞不二,最后人生的无奈悲喜就全出来了。
单田芳先生单田芳先生
后来我看了不同版本的故事看,比如《隋唐演义》另外一个版本,花了许多笔墨在隋炀帝身上,写他各种荒淫无度加儿女情长,还有宫廷斗争,周全倒是有了,但脂粉气浓,冲淡了单田芳先生评书中的那股英雄气。其实这也是很多作品都容易掉进的陷阱。许多艺人为了与众不同,往往对原始的本子大加增删,特别喜欢把枝叶当主干,哗啦啦说出几十回去,反倒冲淡了原有的逻辑与主旨,整部作品变得不咸不淡。单田芳的《说唐》不这样,就讲兄弟情分和阵上冲杀,各种直来直去的脾气,鲜明突出。各种阵营,敌我相对,没有绝对的谁是谁非,各个都是好汉,又各个充满缺陷。印象最深的,是讲到靠山王杨林说自己老了:“迎风就流泪,放屁屎就来。”这种粗俗但特别准确的话语感,只可能出现在这种糙汉子评书中,而不会出现在其他进行小清新尝试的作品中。
评书的历史老悠久了,最昌盛的时候可能是南宋,那时候茶馆里说书的多,还有先生把这些书整理出来,成了脚本,最后是小说。所以很多小说也和说书一样,有了“且听下回分解”。西方小说讲究写人的内心活动,各种琢磨各种幻像,特别磨叽。中国的小说和他们不是一个路子,讲究情节,高潮迭起,并且在各类细节中给与人物性格。而且,许多细节还是欲擒故纵,明明已经到了结局了,单雄信被俘不投降,一条道走到黑就是要被杀头了,还不急着杀,搞出兄弟送别单雄信破口大骂这类的桥段来,临死还在捏合人物性格,是另一种磨叽,但磨叽得人眼睛发热。这些都是特别高明的手段。要说中国那些名著,那些传统的文学,都是评书评话给打的底子,一点都不过分。
除了情节把控得住之外,评书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地方,那就是没有绝对的主角,讲秦琼卖马,说的是秦琼与单雄信的故事,随后话锋一转,秦琼发配,就过渡到罗成的故事;说完伍云召南阳关造反,便又开始讲程咬金劫皇杠……每个故事互相勾连,说不准到什么地方就有呼应,但每个故事又能独立成章,笔墨集中。一部大书,就是由若干个这样的故事串联而成。这种手法在《水浒》、《三国》中表现得也尤为突出。叙事结构如此,想必也是经过千锤百炼。茶馆里说上几天,一个故事讲完整了,需要另外开一桌,引起听众的新兴趣。说这不是艺术,不够精致巧妙,恐怕不客观。说这没有商业化,我也不信。评书艺人们早就把艺术和商业统一了。
所以说,现在拍电影电视剧讲不好故事的,多数是评书听得不够。有的贪大求全,两三个小时想表达一百个事情和观点,有的脑子空空,二三十分钟说得明白的事情,非得抻出几十集,那能好看吗?也别觉得自己这个是艺术别人的不是艺术。人家一张嘴,一块醒木,顶多再加把折扇,就调动千军万马了。您这儿成千上万的资金,还弄得特别不像,你让群众说说,到底谁是搞艺术的?
评书这么牛,为啥还衰落啊?单田芳先生以及四大家之后,还有能人吗?我感觉,能人还是有,但关键还是看作品内容。传统大书,几位先生说到巅峰,一时半会儿想超是超不过了,新的作品,又没有特别吸引人的。走耳熟能详的路子,估计是没大戏了,创作者关键还是得到生活中去,去找找现在人的喜怒哀乐。有趣的精品,未见得是鸿篇巨制,就算是只说古人,也该说到今人的心坎儿上。
单田芳老先生走了,可能最为遗憾的,是三四十岁往上的人,因为这些人都是听着评书长大的,评书四位大家,算是这群人生活中的一个标志,一个烙印。不过想想,任谁都有谢幕的时候,这个舞台又不属于哪一代人。只要人生还有苦难,还有动荡、谎言、愚蠢和强权,还有希望以及努力,那戏就一直会演下去,你方唱罢我登场,不管用哪种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就算一亿听众心里没了着落,也都是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