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把夏天客人留下的十四五把扇子,拾起来集中放在她们的房间里。阿雪用双手轻轻打开两把男用的扇子,如同舞姬一样,一本正经地抿着嘴,翩翩起舞。
“可不是吗,要不是到这儿来,阿雪也许早就是个艺妓了。”仓吉背靠古老的漆木五屉柜坐着,双手抱住支起的那条腿的膝盖说。
“要是那样,我这号人就看不到阿雪的舞姿喽。”
“我才不去当艺妓呢。我不过是个哄孩子的嘛。”阿雪唱歌似的说罢,连仓吉也用目光追索着阿雪那袅娜的舞姿,和着拍子拍打着裸露的大腿。这么一来,阿雪只好迁就他那凌乱的节拍跳舞了。她跳得腿肚子周围都发热了,越跳越乱,刚要转身,却摇晃了几下,竟跌坐在堆得高高的坐垫上,眼看就要倒向五屉柜那边。
“喂,仓吉,咱们就这样跑江湖唱‘法界小调’①怎么样?”
“你唱什么‘法界小调’哟!”
“怎么不行……”阿雪说着把右手的扇子朝仓吉的肩膀扔去。“我就是讨厌当艺妓才逃出来的嘛。”
她言外之意似乎是:像你这样的流浪汉,我才看不上呢……然而、即使在侮辱人的时候,她那双圆圆的眼睛也显得十分妩媚。阿雪又用扇子遮掩着脸面舞了起来。仓吉泛起浅浅的微笑,用阿雪扔过来的扇子拍打着大腿。他的脚洁白、肉乎乎的,加上脸红唇厚,活像个胖墩墩的四十开外的女人。他的长相同他身上那件带商号的和服短褂很不相称,却令人感到很有力量,好似一只肥壮而迟钝的走兽。
①明治二十四五年流行的一种民谣。
自二四年前起,每年夏冬是温泉浴场最繁忙的季节。每到这时候,仓吉不知从哪儿又突然回到这家温泉旅馆里来。确实是回来了。因为他是在旅馆旺季,杂务纷繁的时刻露面,旅馆人手不够,就自然而然地让他帮厨,或让他迎送客人,就这样把他留了下来。因此每年这个时节,旅馆的人就想起他来,说:“今年仓吉也该来啦。”
记得有一回,依然是在繁忙的夏季里,旅馆老板的远房亲戚加代姑娘来帮忙。入秋的头一天,空房渐渐多起来。仓吉每晚都同加代—起去逐间关闭客房的挡雨板。他们还曾在深夜里双双到河边去洗温泉澡。
此后即使被撵出旅馆,可到了新年,他又若无其事地回来了。有人粗心大意,又让他来帮忙。
可是,阔别了三个月,春上他从镇上的寿司①铺寄来了一封信。是写给十六岁的少女阿雪的,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雪,他从这里的女人那里染上了病。
接着,夏天里他又回到她们所在的旅馆。今年秋天,他总是跟随在阿雪后边——同她一起去关客房的挡雨板,洗刷澡塘,拾缀客人的床铺。阿雪的舞蹈是在艺妓馆里学来的,他还成了阿雪舞蹈的观众。
①一种饭卷,把米饭用醋和盐调味,再拌上或卷上鱼肉、青菜和海苔等制成。
但是,阿泷闯进了他们的舞场。
“喂,阿雪,脚下留情,别把铺席跳破喽。铺席已经有些破了。”
“什么呀,仓吉想吸点灰尘呢。说什么体验城市的气氛嘛。”
“对,对,记得有个讨厌的学生哥,让别人打扫房间,他却直勾勾地望着人家,人家让他躲开,他却说:偶尔吸点灰尘也好嘛。还说什么山里的空气太新鲜了,扬起一点尘埃倒有点城市的气氛。赶巧阿雪过来擦地板,说:“那么,这桶脏水是什么气氛?这个坏姑娘问得好哩,可不是吗……喂,仓吉,你挺舒坦的,望着阿雪,体验到什么气氛啦?”
“你这个人呀,以为这样做就是奉承人呐。真愚蠢。”阿雪说着,把手中剩下的一把扇子,叭地一声又扔在仓吉的膝盖上。
“前些时候他就说阿雪会跳舞了吧。足足说了十五遍哩。”
“喂,阿雪,女人初次就被这种男人缠住,是一生的耻辱呐。让他挨到第十五号再说。”
仓吉依然露出洁白的牙齿,边笑边站了起来。
“噢,老板娘吩咐了,要扫扫晒台呐。”
“晒台?”阿雪说着把拉窗打开,不由得喊了起来:“嗳呀,满是落叶呐。”
撒满晒台的,与其说是黄色的落叶,不如说是绿色的落叶。昨夜,秋风刮得很凶猛。
晒台在她们房间的窗外。
她们房间的大五屉柜涂上黑漆,雕刻了梧桐花叶形的家徽;像铁壶把似的手环,早已生了红锈。这些昔日的农民家具,现在用来放换洗的衣物,还放客人的浴衣和床单。十铺席宽的房间里,每个角落都堆放着一揉搓客用被褥和坐垫。她们的包袱,则同布头和空箱一起,凌乱地放在壁橱里。破旧的化妆台、空肥皂箱做的梳妆盒、旧三弦琴、破洋伞等都放在五屉柜上,或放在墙壁的搁板上。到处都摆得满满的,也没有主儿。开始缝制冬天的棉袍了,只见撒满线头和糖纸的旧铺席上,剪子闪闪发光。
扫完落叶,她们从晒台上跳下来,回到了房间里。厨师吾八正盘腿坐在那里,用右手一张张地翻着左手的纸牌。
“忙得很呐。那玩意儿,哪儿还顾得上看呀。”阿泷说着一屁股坐下,把针捡了起来。
“哪儿的话,我被辞退了。”
“快要开张了吗?”
“还没呢……唉,我搞坏了,也被解雇了。”
“你说被解雇……就是说被撵出来喽?”
“倒也不是。不过我也腻味了……我不想谈这些事,就为这个呐。”吾八说罢,从围裙里掏出一件东西,扔在铺席上。阿泷把它捡了起来。
“什么呀,这不是干松鱼尾巴吗?”
“是这样的……今早我打开行李,才发现竟有人把这些干松鱼尾巴偷换了我那些新鲜松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