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汉子从背上把还昏迷着的小伙子放了下来,“我嗓子要燃了。”边说便抓了一大团雪塞进口中。和尚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长发汉子扶抱着小伙子的手握成了拳头,挥舞着。“烧火。烧!”和尚愣了一下,赶紧趴下身去。但刚才堆起的柴草全给雪浸湿了,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长发汉子掏出小酒瓶,倒一些酒在草上。碰碰火镰,没碰上。手已经冻得发木,寒气正在侵人脏腑,一身汗水马上就要在身上结成冰块。一急,再打一下,镰口铁撞在白石块上飞溅出一串火星,酒轰一下燃了起来。“啊!”他禁不住发出了快乐的叫喊,听起来又好似一直强忍着而未发出的呻吟。“好酒,一点就燃了,好酒……”他微笑了。很快,酒烧光了,草只是烤干了,并未点燃。摇摇酒瓶,空了。和尚诵佛语的声音又大了起来。他又哆哆嗦嗦地从邮包里抽出一张报纸:“试试这个。”长发汉子盯了和尚一眼,便漠然地走到小伙子身边坐了下来。和尚知道这意思:“你连这个小伙子都不如。”而以后,这事又会让他耻笑一辈子。当然,这首先得他们不被冻死,才有完完整整的一辈子。和尚团起报纸,放在草堆上。但火镰下溅出的那丁点火星根本无济于事,报纸太厚,和尚颓然地跌坐在地上。
那匹红马慢慢地靠过来,低低地咴咴两声,便在昏迷的主人身边躺下了。长发汉子把自己皮袍脱下来,给小伙子裹上,让他斜倚着温暖的马腹躺好。自己则穿上那又轻又薄的大衣,靠在邮件上。和尚也默默地靠了过来,把小伙子的双腿揽进自己怀里。他知道,得听天由命了。这一来,脸上恐怖紧张的神情反倒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平静。
“我说”和尚犹犹豫豫地说。
“嗯?”
在和尚听来,长发汉子这一嗯里,潜藏着那么多的看不起。但只要他肯吭气,自己心里也就好受一点。“我说。”他想要说出那个正在向他们逼近的东西。“我们俩是几次遇到这个了……”但他还是不敢说出来。
“这个?这个什么?”
“死。”他闭着双眼,深深的一口气从胸中提起来,提起来,一使劲,才冲开了双唇:“死。”吐出这个字,他感到轻松,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长发汉子冷笑了一下,随即又深深地沉默了。过了好久才说:“三次。”而雪仍在纷纷扬扬地无声地坠落。天黑下来,看不见雪花,只有一片簌簌落落的泳冷的声音,犹如一群不吉祥的黑鸦在头顶盘旋,带来厄运与死亡。告诉命运的不可抗拒与试图抗拒者的必然命运。
长发汉子把小伙子的头抱在胸口上,缓缓地开了口:“不是今天,我还早忘了我也跟你一样是和尚。你交上女人我还讨厌你不守规矩,骂你。”
“骂是应该的。可那女人也真正好。”那温暖的感觉又从逝去的某个年代隐秘地复苏了。
“像梦一样,唉!”
“梦一样。”和尚思绪还在一个遥远的年代。口里只是发出一点回音。
在两人的感觉里,那种面临死亡的不真实的感觉又浮上了心头。两人重新成为故事里的人物。
刚解放,人们便传说两个年轻和尚死了。不准念经。庙被封掉。老喇嘛烧了庙宇连自己也烧了。他俩跑了出来。许多和尚也大多跑出来了。他俩就这样赶驮帮,念经,守着和尚的规矩。给寨里驮去茶盐、布匹。其它零碎东西则由邮递员捎去。而人们却仍然传说那两个年轻和尚死了。
说到这里,长发汉子不禁轻轻地笑了。
“后来,六八年……”和尚提示说,“我也和那女人干干净净地断了。”他又急忙表白似地插上一句。完了,又有些羞惭地一笑。
那时,在传说里他们又死了。和尚是有戒律的,而工作队破除迷信,叫他们上山打猎。去了。套索套上了獐子,但那眼珠还在可怜地转着。放他们是不敢的,就让它死快一点,使它少受点罪。一棍敲下去,没敲中,再敲。天哪,这倒不如自己死了的好。于是,人们又传说他俩跳崖凄凄惨惨地死了,死得寃枉。
“可我害怕。”和尚一下变得十分坦白。
“打这以后,杀戒、酒戒都开了。头发也长了。”
和尚变得无所畏惧了。半跪起身子把刚才团皱的报纸抻平,小心地装进马褡里。之后,两人便沉默了。
横躺在地上的马不时地眨眨眼睛,用眼睫毛遮挡住眼眶里掉落的雪花。长发汉子聋拉下眼皮便没有再抬起来。和尚呆呆地和马对视着,从马眼里看到那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无情飞舞的雪花。
背靠在温暖的马腹上,头在长发汉子怀里,脚在和尚怀里,小伙子渐渐暖和过来了……脚,扎着许多细细密密的小针,这些针闪闪烁烁的……一切都又消失了。小伙子动了一动。
“咦?活了。”小伙子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呻吟。
和尚悲切地说:“不如就死的好。”
“废话!他就一定要死?”
小伙子吸进几口冰冷的空气,渐渐清醒过来。白鸽群又驮着他回来了,然后又倏然飞散,剩下飘飘洒洒的白羽毛……雪花,多美的雪花。那么多蜂在腿上蜇着。长发汉子摇摇他:“嗯?”
“冷……”小伙子嗫嚅道。
“唉,没火,你还不如再睡。”和尚悲切地说。
“火。火……”小伙子明白了,口词也清晰了一些:“我有。”说完,便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吃力地指指衣袋。长发汉子从中掏出一个打火机。但那堆草又让雪浸得潮湿了,打了几次火都没有点着。和尚又开始大声念佛。小伙子强撑着靠上来,拔出打火机下边的塞子,掏出浸满汽油的棉花,又让长发汉子从自己裤袋里掏出纸烟,撕下烟盒,堆在上面,再堆上草,一揿打火机,一串蓝色的火星欢悦地喷射出来。棉花团一下变成了一团淡蓝的火苗,火苗爬上香烟盒,厚厚的纸张变红,变白。火苗又爬上草堆,草堆嗤嗤地响了一阵。终于,一片红光升上三个人欣喜的脸膛。和尚赶紧放上小柴块,小柴块引燃了,又堆上大柴块,又压上草煤。长头发汉子让小伙子倚在自己腿上,拿起皮火筒一下一下打起来。三个人默默地烤了好久,又开始吃东西,吃饱了,仍然又吃下了许多东西。然后,便静听着雪花让火苗舔化的嗤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