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光忽西落,池月渐东上。
散发乘夕凉,开轩卧闲敞。
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
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
感此怀故人,中宵劳梦想。
这首诗的“清景幽情”历来备受称赏,我印象深的是有人说它
“深静”,确实“静”得很“深”:沐浴后披散着头发、大开门窗、躺着纳凉,清风送来了荷花幽微的香气,竹叶上的露珠滴到池面上发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因为是晚上,所以对景物的感受主要不是视觉的而是嗅觉和听觉的,非常准确),如此清幽的氛围,不由心生一念想取琴来弹,可惜也没有好朋友在这里欣赏(这里诗人应该是几乎无动作,只是心理过程,近似于《红楼梦》里写凤姐初见刘姥姥,“忙欲起身犹未起身”,但必须去掉“忙”字,因为诗人分明是舒服而懒洋洋的,懒懒地“欲起身犹未起身”,就想到取了琴来弹也没有人欣赏,马上就作罢了,有点像为懒得起身找了个借口,诗人觉得遗憾的,应该不只是朋友不能听自己弹琴,而是朋友不能和自己一起共享美妙的此时此刻),然后是思念起了朋友,晚上梦见了他。
明净恬淡,透明莹洁,清芬四溢,晶光流转,诗人只是舒舒服服地纳着凉,这个夏夜却被诗人写成了一块巨大的水晶。
什么是慢生活?这些诗已经告诉了我们。首先是时间节奏和心理节奏上的缓慢。而空间的开阔疏朗有助于这两种缓慢的充分展开,达到从容和悠闲。其次,悠闲之后,要卸下各种心理负担,不紧张,无压力,随心所欲,可行可止,从“悠闲”达到“闲适”“适意”,让心灵得到充分的舒展。这才是美妙的慢生活,或者说,才是我们心心念念的真正的慢生活。
“开轩卧闲敞”,孟浩然纳凉用的是“卧”的姿势,慢生活的最佳形体姿势,应该就是这一式——“卧”。
“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王维《送别》)“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李白《白云歌松刘十六归山》)“红颜弃轩冕,白首卧松云”(李白《赠孟浩然》),“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杜牧《秋夕》);“怅卧新春白袷衣,白门寥落意多违”(李商隐《春雨》)“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只不过当“卧”和“南山”“白云”相连,就不是随便一躺,而是谢安“东山高卧”的那一种卧法,或者“雪满山中高士卧”的那一种卧法,包含着隐居的意思。
能不能过上慢生活,关键就是一个“闲”字,需要三闲:闲暇、闲境、闲心。其中闲心最重要,也最难得——“人闲桂花落”,首先须人闲,烦心尽解、俗虑全消,才能“真与烟霞相接纳”。心若不闲,山就不空,桂花松子都白落了,明月照也白照,清泉也白流了;世界仍然是嘈杂的,纵使表面上不在忙碌,心也是辛苦的。
有了闲心,闲暇才是真的,闲境才是活的,才可能领略明月清风、天空地静的“慢”。
那么,如何才能心闲?或者更进一步,我们梦寐以求、可望不可即的慢生活,在当下究竟是一种现实的可能,抑或只能是水中月镜中花?
王维、孟浩然们的提示是:第一,减少欲望,不要执着于目标,拒绝功利性焦虑。第二,远离人群,摈弃俗世常规,让自己的天性舒展自如。第三,无论什么处境,都要随遇而安,安顿内心。
可是如今的许多人,何止是目标明确,目的性强,简直是整个人生都活在一张明晰的时间表里,不但有目标,还有无数分阶段的小目标;然后就是心急:
不能输在起跑线上,不能输在任何一个人生阶段;
每一天都要全力以赴,“根本停不下来”;
要捕捉每一个机会,要第一时间达到最佳效果;
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都要有效而精准,“每一颗子弹消灭一个敌人”;
不仅如此,还什么都要快速、再快速、最快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时间计量单位已经是以秒计了:秒回,秒懂,秒删,秒杀……这样的日常,与其说快捷、高效,不如说是令人惊骇的。
与慢生活无缘的“人生赢家”,真的是赢了吗?会不会赢了别人、赢了世界,输掉了自己?
而曾经,等待是慢的,“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旅行是慢的,“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客愁也是慢的:“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相思也是慢的:“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整个生活都是慢的——“云淡风轻近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闲坐小窗读周易,不知春去几多时”“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细数落花因久坐,缓寻芳草得归迟”……
“慢”,令人细细体味的,不正是人生的真滋味吗 ?执著于目标,热衷于效率,精准迅捷,一刻不闲,如此生涯,谈何适意?何来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