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反革命,反人民。”
“他还算是个好人。我知道这些道理,我活到和你母亲一样年龄了。那时,部落里有人要杀汉人、回回人。你父亲说:汉人像牛身上的毛一样多,回回人像河里的石头一样多。要不我也遇不上我那回回了,孩子。”
“要叫我同——志!惹满阿姆!”
“我不会汉语,孩子。”
那是一九五二年冬天,多风雪,许多牲畜冻饿而死,工作队挨帐篷送去茶盐。送去的纸币牧民还不轻易接受,他们只相信吹口气能嗡嗡响的银元。冬天的积雪刚开始融化,你就离开了塔藏部落。那天早晨有三只狼尾随在你的马后。空旷的草滩上,手枪声像是折断一条干树枝的声音,并不能吓退那些饥饿的畜生。你急出了一身大汗,走走停停,三只狼仍然尾随着你。幸好遇上阿古柯温泉水汇入玛曲河,几里长的河面上雾气蒸腾。你策马进入河水,顺流而下。狼们只好长嗥几声后从原路归去,你得暇回头望了刚刚离开的部落。视线尽头是几座浑圆的小丘。那部落已沉落到初春萧索而荒凉的地平线下了,可以看见一片淡淡的青色烟岚。你想起惹满阿姆,心里突然被什么东西揪得很紧。但想到是五三年春天了,你打马飞奔起来,实际上你是像在急匆匆地逃避什么。你在心里解嘲似的嘀咕:一个有趣的女人。但心里想说的却不是这个。
他们下了车,就开始四顾这个院落,注意到阳光照在粉墙上简直就是那种殷红的血色。院墙脚长起青草。三个拉长了的身影斜过大半个院落,又爬到带瓦楞的院墙上。
一个人罗圈着双腿瞒跚而出,站到主楼门口,背后门洞的暗影和他披着的黑呢中山装融为一色。那人抖抖左肩,又抖抖右肩,把衣服披得稳当了,然后走下台阶。
“记者!”司机说。
“欢迎!欢迎得很!从省里来吗?”
“我们从州里来。”
“辛苦,辛苦!这位老同志五十年代采访过我。在查镇山那边。住下来,住下来,总算什么都跟五十年代不一样了。好多了!”
“我想写写东西,能住个安静点的房间吗?”桑蒂插进来问道。
“好!好!小房间都接待会议了。住个四人的房间吧,就收三个人的房钱。也比以前好了。那时这位同志采访我,就靠在膝头上写了大半晚上。”三个人取行李时,他背手慢慢踱向对面的墙根,然后绕过他们急步迈上台阶,消失在门洞的暗影里。这时,太阳已经完全沉落下去,一天红霞,衬出飞鸟黑色的影子,轻捷地滑过天顶,坠落到屋脊背后的什么地方去了。尽管是盛夏时节,凉风起于背后,仍然有一股惊人的阴冷。
司机把油污的工作服扔到那张空床上,点燃烟:
“记者,有意思。所长感念你当年栽培的功劳——不是你吹他,他还是裹件臭皮袍放牛——少收一个人房钱。”他翻身坐起来,“其实,那排平房全是好房间,留给官们的。门口都长满青草了!”
“我们给四个人的房钱。”老记者本想再说点什么,但显然缺乏兴致。唉!一个文人生涯的个中滋味……他摇摇头,“那时,我走了一百二十里路去采访他。”司机老关对着灯光眯缝起眼睛,啧啧嘴唇:“啊,记者,记者,挺有意思!”然后他又大大咧咧地对桑蒂说:“给我倒杯水,小伙子,你在我眼里就是小伙子。我把你父亲从牛屎堆中接出来,又送你回到牛屎堆里。”
水倒进水杯,发出的声音很响。
这时,月亮正在缓缓升起。窗外黑黝黝的几抹屋脊,以及屋脊外冒出的红柳梢头镀上了一层莹莹的银灰色。
“能找个地方去喝点酸牛奶吗?”老记者问司机。夜凉如水。月亮在车前晃荡。
“那家伙就要升科委主任了!”司机说。
“又有记者报道过他?”桑蒂问。
“有的吧?不过他们都会写材料,那种办法最方便自己报道自己。”司机老关又啧巴着嘴唇:“嗨!记者!”当一两顶帐篷从目光中浮出时,大家便又静默下来。
酸牛奶已经喝过了。女主人拨旺牛粪火,又侧身给他们续上奶茶,她总是固执地把脸部尽量隐蔽在阴影里。狗吠声在夜空中传布得很远,更远一些的什么地方有一只夜鸟在响亮地啼叫。
“请你唱支歌吧,月光这么好!”桑蒂激动地对女主人说。
女主人身子一下僵直了,迅疾又恢复了自然。掩面长长叹息了一声。
“不要害怕,哈斯基,他们跟我老关一样。”女主人什么都不说,只是双手扶在膝上,对司机老关深深地俯首。
“是这样,哈斯基,我们要住在这里,你到邻居那里挤挤吧。”
女主人这时才转过脸来,敛起衣襟,碎步从他们背后绕行而过,并不停地念叨:“谢谢了,谢谢。”司机盯着她悄然移动在月光中的背影说:“她母亲是一个很好的女人。”
“她不是吗?”
“有人说不是。有人说是。”那时,她中学毕业回来,跟一个城里下来的知青很好。那小伙子给她画了一张像。小伙子的本事出了名,她的美貌也出了名。后来,那知青死了。她被许多人爱过,但她似乎谁也不爱。她曾有很多过夜的男人送的新奇东西。那时,也有人看见她在没人的河边柳荫下痛哭。“这是找自己的魂。”老人们这样说。我认识她是在一个中午,我开车送两个画家下来。他们决定画她。她梳好头,穿上干净衣服,斜躺在草地上,面对画架。画家则拿起画笔,她就扑倒在地,放声痛哭。像男人唱歌,像狼嗥一样后来,就任谁也再近不了她的身子了。
惹满阿姆。老记者突然想起这个名字。他愿意设想这个女人就是她的女儿。惹满阿姆,哈斯基是你觉醒过来的女儿。在忍辱含垢的草原上觉醒过来。
牛粪火早已黯淡下去。
老记者在马鞍做的枕头上靠好,把充做被子的羊皮袍一直拉到颔下。他又嗅到了陌生了的强烈的腥膻气味。这种气味,是他关于许多草原夜的回忆都充溢漾动的气味。他贪婪地大口呼吸。从和记忆中一样半映半掩的帐篷门外望,月光皎洁,充溢着记忆中一样的静谧,一样的芬芳。月亮悬浮在一座小丘背后,天空呈烟岚聚浓时那种钢蓝色。小丘顶上是两个骑手的高大剪影。他们对月下的草原了望一阵,然后隐没在山丘背后。那时你被从采访点上押回县城,走了一夜,走到早晨,押你的两个牧民让你上马,他们自己走路。你不答应。那时血红的太阳正艰难地从地平线上升起,两个牧民和你一起驻足眺望。那时,你是多么揪心地等待太阳完全升起,攒紧眉头,踮着脚尖。害怕刚露脸的太阳会砰然一声滑落回去。像一堆篝火,被风暴粗砺的笔触一下扫掉。或者被吹送到一个寸草不生,了无人迹的世界里白白地燃烧。而太阳应该照耀在地平线上,这道地平线上有那么多的草原人,以及你自己一一那时,你没有以为你将一去不返,你是在和草原诀别。那时,你要两个民兵回去,说你不会上山当土匪。他们给你留下了大团奶酪,然后驱马消失在草海深处。他们没有回望你一眼,但你却感激得泪水涌上了眼眶,默念着:“兄弟!兄弟!”在后来精神世界几近被毁灭的艰难时日里,那个早晨的太阳便来鼓舞你。你系念那些草原人,除此,你别无亲人。除了回到草原生活中去,你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