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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的地平线(4)

时间:2018-10-08来源:网友提供 作者:阿来 点击:
  “那日出真美。”老记者忘情地说出声来。月光,青草气息,奶制品与皮毛的混合气息似乎都随之漾动了。还有钢铁与油漆的气息,但这不是那镣铐的气息。停在草坪上的汽车反射出月光,这堆钢铁,会被一双手点燃,从而爆发出无穷的力量。
  “日出?”年轻人没有睡着。
  “草原日出。”
  “和大海一样的吧?”
  “一样的吧。我没有见过大海。”
  老关翻翻身,醒了:“日出啦,诗啦!记者,你们这些干坏事的好人!”帐篷里静默一阵,司机老关又打起了呼噜。
  “明天我们去看日出。”
  “……”
  空气清新而冷冽,月亮已经沉落。点点星光在草叶、花瓣间的露珠上反射出来。几只牧狗在远处吠叫。
  “狗。”年轻人打着颤,怕老记者没有听见,便提醒了一句。
  老记者顾自顺着隐约的小路往前走,模糊的背影晃动着。天空中有云,灰暗的云,低垂着笼罩四野。
  “真冷。”
  老记者仍然一语不发。两个身影慢慢进入荒野深处。
  “真冷。”桑蒂又说。
  “看一次日出,顶得上你听过的一多半故事。”老记者转过身来。走到年轻人面前,沉静地说。
  “好多故事你都没有讲完。”
  “那是我还得去经历才能讲完的。”
  这时,东方天际已微微露出一抹灰白,并呈弧形渐渐扩散。那曙光渗入云层,荡漾,摇曳,像一种火焰,一种深沉的吐纳之光。天顶的云回旋,叠合,亮出一角星光闪烁的天空,复又重新遮蔽。草叶悉率一阵,泛起点点幽光,又一阵凉风从背后吹送过来。
  小路越来越窄,终于消隐到丛丛荒草中间。
  “没有路了。”
  “我们到那座山丘上去。”
  “山上有狼吗?”
  “我就想遇一次狼,三十年没见过狼了。”你突然一伸颈项,想学一声狼嗥,但刚呜呜出声,你迅疾克制住了。不要徒然增加年轻人对前路的疑惧。他问你怎么了,你说没什么,你确实没怎么。你应该再给他讲点什么?激励他,而不要欣赏他的软弱。
  1“我还是再讲点什么吧。”你问他还记得那个与狗同名的卡甲吗?记得。他说,这些故事会在心里扎下根。你说:你断言还太早了。那个卡甲是部落中惟一不信佛的人。那时,他每天骑马来到帐篷门口,喊:工作队,带路要吗?他勒紧了缰绳,但还用马刺剌马,马只好发疯似地兜圈子。跑起粪团、泥土、草皮,四处飞扬——那自然都是些天气很好的日子。他给我们带路。每到一个山口,他就使劲打马,吆喝狗,率先跑上去。捧着毡帽窝站在上面哈哈大笑。帽子里装了许多钱:银元、铜钱、纸币、镇币应有尽有。知道嘛呢堆吗?山口上有一堆石头标示方向,每人过山都要添上一块,信徒们还要上香、供钱。他把这些钱一古脑塞进怀里,然后大笑着把帽子扣上头顶。
  ‘
  “后来呢?”桑蒂眯缝起眼睛,远眺东方。天空依然静谧无声,那弧形的曙白又扩展了一点。与之相接的灰色云层薄薄的边缘映出淡淡的緋红。
  “后来——”后来狗先他而死,朋友先他而死。他虔信了佛教。独自一人,每天从河边背上一背石头,背上山口,堆高一个嘛呢堆,又堆高一个嘛呢堆。“听说他身体还很壮实,冬天还赤裸着胳膊。”他们已经踏上小山的漫坡。天空转瞬间燃烧成一片通红,而且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夜色首先从山顶褪下,山丘顶部渐渐明亮,一些摇曳的草茎简直被照耀得通体光辉,仿佛只要再晃动一下,就会化为无形而自在的魂灵升入天庭。这时,背后掩映于雾中缓缓流淌的河流,将奏出宽广无比的和声,犹如夜色中传布的热巴老人关于天地、关于人、关于牧草、关于牛羊、关于女人的嘴唇、关于男人的胸膛的颂诗一样!他们带着几几乎就要令人窒息的激动攀上浑圆的山丘顶。而他们感觉到他们是在河流宽阔而悠远的吟诵中、在大地一样苍劲的颂赞之声中飞升而上。举目四顾,霞光正潮水一般向西方汹涌。太阳还没有升起来。这是无声然而恢宏的起始一~这样的静谧而且恢宏哪!回首,沼池、河流都绵亘在一片乳雾之中,浩漾无际。乳雾就这样均匀地展开。只是在表层上有点漾动的感觉。在地势稍高的地方,帐房、牦牛群、经幡,都被红光勾勒出一个模糊的轮廓。
  “我父亲是死在草原上的。他没有叛逃。”桑蒂猛烈地挥动手臂,“‘文化大革命’红卫兵要揪斗他,他胆子小,逃走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保护他。后来老人饿死了。他也饿死了。父亲临终肯定看到了太阳升起来。”年轻人侧对着老记者,粗重的鼻息把他花白的头发都拂动了。他觉得年轻人这姿态十分美丽。红光从侧面投射过来。他鼻梁高挺,额头棱角分明,肩头还柔弱,但会坚硬起来。他感到股热流从前胸一直贯穿后背。
  “父亲看着太阳升起来……”
  “……躺在自己的土地上……”
  年轻人恣意挥洒泪水。
  太阳升起来了!无声而且无光,仿佛一只巨大的眼睛,从深远的年代洞察世界上的一切幽微之处。那眼睛里饱含一种暗红的古老液体。那红色漾动起来,仿佛正从头顶、张扬的手臂上注入胸膛,然后随着脉搏鼓点般的节奏潜入血管。使人觉得躯体内部有着什么东西在迅疾地膨胀。
  霞光已从深红烧成紫黑,然后猝然消散。太阳已变成白炽的一团,翻腾着从地平线上跃起,向八方投射出多彩的光芒。光芒的流荡中整个草原似乎都在晃荡。
  那些金色光芒投射到脚前,瑰蓝色的则从肩头、头顶漫涌而过。耳中仿佛听到一种金属物体高翔时的啸声,直至音响伴随光芒把你充荡,使你感到晕眩。这时,低洼处的雾海也翻腾起来,这就更加强了人的主观感觉仿佛你所置身的山头也渐渐拔地而起,最大限度地接近了澄明的天空。之后,这一切就都固定在高潮的顶端了。有感觉就等于没有感觉,没有听见声响反而意味着你沐浴于整个世界的回声之中,沉宏而壮丽的回声哪,以四方而来又从八方消弥!你已经被一种浓烈的东西充满,不知道这东西是不是就叫感情,或者叫理想、精神、诗,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你将要通体辉耀一次,你要躺倒成草原一样,让过去、现在、未来的一切被太阳所驱动,淹没你,摇撼你,践踏你,使你化为尘土、化为烟岚,成为牧人吆喝牛羊出牧、女人呼唤孩子归家时那声音在蔚蓝炊烟里飘悠的余韵,成为瀬临死亡的人眼中对着天空、对着草原、对着亲人闪烁的最后一星亮光。成为花朵开启时最初的一缕芬芳,情人间抛下的最初一滴泪水。你是这一切,你又是挚爱这一切的一个个体。你清醒地站着,你又狂热地觉得你是所有已死将生的男人与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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