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其实汉章在DDS约的人,多半是梁太太,没旁人在时,他总叫她“明玉”,苏明玉是梁太太的名字,叫上去既显得对女性独立身分的尊重,又有另一层含义。苏明玉享受他们独处的时光,这让她有种隐秘的欢喜。其实一直也有男人表示她很迷人,但他们都谨慎克制,碍于她有夫之妇的身份。只有汉章,锲而不舍地接近她。她和若朴结婚了二十多年,对感情的灵敏度已经降低了,汉章唤起了她的热情,这令她有些惊讶。有那么一刻,他们四目交投,明玉感觉一股情感的激流流遍全身,但她冷静下来,将彼此的关系定在在挚友的范畴,不越雷池一步。
这次汉章约她,明玉觉出他的口气有点不一样,这种异样让她又期待又欣喜。出来时特意换了身阴丹士林蓝的旗袍,项上围了条浅蓝的小围巾。蓝这种颜色颇清寒,但明玉身材微丰,倒在素净里显出富丽。每次穿这身衣服,汉章说她像个女学生,恭维得很诚恳。
两人一路并肩走着的时候,汉章踌躇半晌才说:“不如先去我家,坐一坐。”这一路他们都没说话,无声胜有声。
汉章的家不大不小,单身汉像他这么讲究的真不多,几乎带点洁癖,客厅里的沙发是白色的,地板纤尘不染。书架上摆着林纾的译著从《歇洛克奇案开场》到《《恨绮愁罗記》》,还有莎士比亚、乔叟的书。明玉把借他的《巴黎茶花女遗事》放回书架,这书他们都喜欢,大概是凄美的故事特别能引起共鸣。
汉章点了根烟,似乎在思索怎么打开话题,就着书架上的《歇洛克奇案开场》做个开场白:“柯南道尔的侦探小说太沉溺于细节,缺乏整体的气度和历史感,做消遣是不错的。不过也因为看他的书,我才明白细节决定了很多东西,细节也能完整地呈现出一个人的历史。”
这话听着有些突兀,明玉略略皱眉。
汉章继续道:“若朴说起和你认识的地方,斯柏馨,春明轩、长美轩,每一次说确凿的,也许他是记得的,但下意识又隐瞒了些什么。倒是明玉你清清楚楚告诉我,你们是斯柏馨认识的,因为有细节。而且我也听不出你的口音,你会各地方言,虽然跟你的语言天赋相关——但也许,这也是一种职业要求,以应酬四方八面客人为需要的职业。”
听到这里,明玉神色平静,但嘴角微颤,带出一份的凄清。
“张继安离开梁府没多久就死了,尸体被人发现时,上身有紫色的挠痕,头肿得很大,全身出红斑,我听说他对茄子过敏,没理由是他自己吃了茄子,那挠痕是自己抓的还是别人弄的,难说。能够接近他的人,我估计是景珍,她行事作派十分老练,是个把利害关系看得很清楚的人,你们之间的关系,算得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她当年狠下心烧死出轨的丈夫走投无路,你收她在身边一直伺候着,现在她肯为你做这些事也不出奇。”
明玉道:“汉章,听这口气倒像是审犯人似的?”但她只是质疑他的态度,并不是他所说的事实。
“那张继安平时闲话,说的都是以前北平‘清吟小班’的旧事,听上去倒像是若有所指,有一次他说得更白,说‘清吟小班’的姑娘们不似“茶室”“下处”的姑娘,为了自高身份显得洋派,她们不去‘春明轩’、‘长美轩’,和客人出去必坐‘柏斯馨’,点杯‘礼拜六’,吃盘咖喱饺。”
明玉皱了皱眉,再回避下去倒显得心虚,不妨索性说明白:“汉章,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们之间交往的时间不长,有些事情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不过你执意要问,我也不瞒你————十六岁时我家道中落,所以自愿下海,‘时花馆“的掌班买了我去,那时候我认识了若朴,一开始也不过是打茶围,听唱,每天早晨他摆一台花酒,单是我和他两个人吃。后来他对我动了真感情,跟我求婚。我答应他的条件是第一不能说出我在‘清吟小班’从良的事儿,第二离开北平,到别的地方定居。我在‘时花馆’做的时间不长,但替他们赚了不少钱,加上若朴花了大笔钱给我赎身,没费什么周折就出来了。我们最终选择在上海定居,是因为我想避开以前的人,毕竟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对于你,我内心已经把你当作最知心的朋友,更是避讳提起这些往事。”
汉章默默吸着烟,眉头蹙到一起,她越坦白,这事实越发令他不安。
明玉又道:“至于张继安,如果他不说起以前的事儿,我的确是不记得他是谁。他倒是做得一手好菜,那时候陕西巷的“流芳阁”对于饭局都很重视,他的手艺不错,有机会显露。‘流芳阁’有个姑娘出条子没斗篷,我借过她一件,后来去取时照了面也不奇怪,谁知道他就记得我了。过了这么多年,大家再碰面,张继安大概觉得拿住了我的把柄,想敲诈我,还威胁我要把过去那些事登在小报上,所以我让若朴辞了他。你说起他已经死了,但你也想想,像他这种人,对头还会少么,为什么单是拿住我,咬定是我派人下的手?”
时代固然不一样,人们对他人私生活的好奇心还是一样,“人言可畏”四个字足够杀死人。有些人要用一辈子来摆脱自己不堪的过去、赢得他人的尊重,然而毁掉这名声,不过几秒钟的事情。只有死去的证人才能保守秘密,不危及她今天体面的生活。
汉章道:“还有沈霜,你送给她的蔻丹,里面含有的成分对肚子里的婴儿是有害的,即便是孩子生下来,也会造成器官畸形。也许她的出现,对你现在的生活也是一种威胁。”
明玉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我对蔻丹这东西过敏,但又实在喜欢那些颜色,买了不能用,攒了好一些————不拿去送人留着也是浪费,就算我送给沈霜,不能说明我有害她的心思。汉章,你不能冤枉我!”只是这惊诧的表情出现得太及时,就像排演好的。
汉章没有再说下去,他恨自己过于迫切地想融入她的人生,知道她的一切;他甚至知道了明玉不能生育的这件事,新的情敌对她的威胁,也许比名誉尽毁还严重,他回想起明玉在麻将台边听那些花边新闻时冷冷的一笑,心底升起一股寒意:有多少事对她来说是不言而喻的现实,而对别人来说,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他本不应当对《茶花女》这类言情小说过分热衷,西人对人的自然情感的推崇虽然让他动心,可自古中国人的价值观最现实,普通人和异类的爱情多半不会有好下场,管她是鬼魅花妖,娼妓侠女,道不同,不为谋。白娘子一杯雄黄酒就逼出原形,吓得许仙面青口白魂飞魄散,秘密这东西只能砌起七层宝塔,将它们彻底埋进土里,千年万载不得出世。
他默然站起身,把烟头扔进面前的壁炉里,轻轻说:“要问的我问完了,就当没听过。你走吧。”他连抬眼看她的勇气都没有。这也许是他的错,如果装糊涂,不去辨真假,这段感情不会这么快结束。
明玉明白他的意思,默默地走到门口,关上门,下了楼。
回家的路并不远,她却走了很久,像走在一片旷野里,仰起头,夕阳里无数苍灰的屋脊,染了红,血似的。低下头,泪扑簌簌落了满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