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普通人和异类的相爱多半不会有好下场
白娘子一杯雄黄酒就逼出了原形,
吓得许仙面青口白魂飞魄散,
秘密这东西只能砌起七层宝塔,
将它们彻底埋进土里,
千年万载不得出世。
一
到了晚上,若是想喝杯清茶,想找朋友聊天,汉章就会去他的老同学梁若朴家,这成了他的的习惯。
梁府上新旧人物齐聚,展示了主人兼容并蓄的胸襟,这些人坐在一起喜欢谈中西之差异,对此,汉章没什么高论想发表,他只去过英国游学,书读了不少,地方去了一些,但觉得自己更像一个谨小慎微的游客,也许只是为了看形形色色人类的苦难,知道贫穷、饥饿、脏乱是他大多数同类的命运。伦敦他很喜欢,这城市庄严神秘,沉沉雾霭中的轮廓尤其富丽,最重要的是公园云集,跟他的老家北平很像,能引起深沉的亲切感,而且北平的天气更和暖清新,比英国的气候好。
距离产生美,汉章回了北平才知道自己的思乡症不过是错觉,食物比记忆中逊色,天气也比想象中恶劣;至于上海,是被它的繁华吸引而来,但到了却很吃惊,无论车站还是码头脏乱喧嚣,不安全感油然而生,行李会突然被人提走,钱包也会不翼而飞,乞丐追着讨钱,地上污水里泡着垃圾。当然,汉章在此谋到了一份差事,还算不错。
幸亏还有若朴,两人偶然碰面,若朴就热情地邀他上家里坐坐。全上海都知道梁若朴的家最讲究,请客的菜和茶点最丰富,他的交游最广。汉章去了才知道此言不虚,他的家前面是个大花园,建了喷泉,种着玫瑰,道路两侧是绿树,凉棚藤架上爬满忍冬花,进了屋,家里的摆设贵重精致,浮华里透着诗意,像个小型的世外桃源。帝制时代虽然结束了,但人们对旧时浮华怀有一种的忧伤渴望,若朴也不例外,他坐拥豪宅,过着前朝帝王般奢侈的生活,这赋予他一种派头,在新时代里还对传统有些恋恋不舍。
初次见面,若朴给他太太介绍:“这是顾汉章,我的老同学。”梁太太颔首微笑,被她的目光扫一扫,汉章立时心旌荡漾。梁太太穿的旗袍,一身森森的绿,牵丝攀藤,淡金线香滚,颜色与袍身有着明亮的对比度;一头乌云笼在耳后,露两滴晶莹剔透的坠子,在灯光下一回头,引起一片波动的光和影。她像画上的佳人,美得有点空寂,举手投足都很凝重,说话的口音偏软,一口京片子倒是流利,上海话也说得不错,汉章猜她是南方人,因为听见她跟底下人说苏州话。去得多了,问起来,老家果然是苏州。
梁太太吸引人的是她那优雅的气质,令人愉悦的交际手段,对服饰的新奇品味——新女性这方面特别有天赋,旧妇女的守旧、琐碎、小方在她身上完全看不到。她不喜欢展示自己的玉照,因为真实的她比像中人更有活力,书房里全是她的字和画,汉章夸过她的字,梁太太就买了一幅绢子将宋舜钦的《夏意》工工整整抄了送他,宋的诗清幽旷远,加上她这簪花格的字,更是难得。有时汉章在夜里看书倦了,抬眼见诗,夏天虽没到,却能感受到那蓬勃热烈的气息。“别院深深夏席清,石榴开遍透帘明。”两句最别致,在汉章心里,梁太太就是那隔帘榴花,美艳却不刺目。
汉章用笔名“许笙寒”写过小说,名是出了,但到底太吃力,人生于世赚钱最实惠,所以他仍在洋行供职,闲暇时笔耕不辍聊以自娱,他写的鸳蝴派文章,以俗为雅不高不低,因为爱情是人类永恒的题材,所以读者还真不少。报章杂志约了采访,或是上电台与人辩论他也去,一幅入世的姿态。梁太太是他的忠实读者,有时带点诙谐拿了他的书搁在跟前说:“来,大作家签个名吧。”
他喜欢在现实里搜集小说的素材,问过若朴是怎么跟太太认识的,若朴说记不清了,每次邂逅的地点都不一样:柏斯馨,春明轩、长美轩、五龙亭、正阳楼。听上去倒似一部微型的北平食府指南。有回说得更详细,是在会贤堂饭庄碰面,小楼可以凭栏观荷,那里的水晶肘子腴而不腻,荷叶裹米粉肉,清香四溢。听了这话,大伙儿都笑,这口味只适合不怕胖的若朴,梁太太一定不喜欢。梁太太的版本不一样,她说跟若朴是在“柏斯馨”碰见的,到了冬天临窗而坐,室內温暖如春,喝着花草茶,吃盘咖喱饺,人生一大乐事。柏斯馨是“青年会”,新派青年在那儿聊天吃茶看画报,若朴遇见她时,拿了份报纸过来攀谈。自然这事成了悬案一宗。
梁府新请的厨子很不错,因梁太太的关系,会做西式菜肴,点心更是出色。有一次,梁太太拿了一份咖喱饺让汉章尝尝,接的时候彼此的手有了微妙触碰,引起一股电流,汉章脸红了红,早不是少年了,但还是内心激荡。
若朴爱听戏,逢节日,分包堂会唱半天,都是晚上,请的是“天翔班”,他们的头牌沈霜,唱《女起解》、《贵妃醉酒》、《白蛇传》,她早就在戏院登台,戏院门口还挂着她的大幅剧照,玉堂春楚楚动人,白素贞风姿艳绝,唯独杨妃的扮相清瘦了些,不够圆润富丽。跟她搭戏的筱丹桂很活泼,但不及她压台,沈霜的玉堂春,一声“苦———哇”,这一声碰头彩真是惊天动地,令人印象深刻,梁先生携太太去戏院看过几次,后来就只他一人去。她天生有人缘,捧她的人不在少数,红了后不断有人生事,或在戏园子里挑衅闹事砸场子,或跟在她黄包车后头扔镪水追着骂,这些花边新闻登在小报上,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
梁府聚会,打麻将时有人聊起这事,梁太太道:“这些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之间互相侵轧不是一天两天了,她得罪什么人,心里会不清楚?”旁边的接口,说不定得罪了人家里的太太,女人狠起来,可是说不准。麻将台上方几盏明晃晃的大灯照下来,梁太太的脸映得雪白,冷笑着,带点嘲讽。大家喧哗一番,这事也就过去了。
梁太太在汉章心里是个完美的人,但太过完美的人与事显得失真,总有一种来历不清的暧昧,让人产生窥探的好奇。
二
汉章没结过婚,在英国时虽然有个未婚妻,但她早提前回了国,之后断了音讯,也许是找到了新的寄托,也许是旧情不够深刻,总之这事让汉章对爱情灰了心。若朴家去得勤,因为他豪爽大方,交友广阔,又因为梁太太善解人意,让他觉得宾至如归。
汉章和梁太太有同好,喜欢吃咖喱饺,因为实在做得好,他忍不住说想拿半打带回去,要知道单身汉最苦是没人做饭,这点心拿来配沙拉和热汤,最好不过。话不像诉苦,倒像是说笑,梁太太要吩咐佣人去取,汉章说:“不麻烦,我自己去。”
已经十一点钟,厨房里的活儿也做得差不多,若朴去的时候,隔着玻璃看见里头还坐着两个人。男的是主厨张继安,女的是跟梁太太的钟景珍,汉章正踌躇着要不要进去,他们的话却一字不差入了耳。
“你看见今天那位李先生没,别人都是携眷而来,独他是单身,他现在的二太太颇有些来头,从前是‘花国副总统’,陕西巷‘流芳阁’沈兰禧沈老四,嫁过奉军一位陆军次长杨剑峰,那位爷脾气太暴,因为一点小事就拿鞭子抽人,把沈兰禧当场就给吓晕了,过了没多久找了理由跟他离婚,拿他二万块,又嫁给一位天津的商人。“这天津的商人,就是单人赴会的“李先生”,大概二太太过去艳名远播,出外交际应酬也就算了,要是参与朋友间私人的聚会,似乎不大合适。
张继安嘴里的“从前”是1917年,是北平“清吟小班”的鼎盛时期,里头的姑娘们多出于苏杭、扬州一带,操吴侬软语,擅琴棋书画,比之“茶室”“下处”的姑娘们更时髦。她们和嫁了洪状元的赛金花,救了蔡锷的小凤仙一样,成了传奇。这些陈年旧事打他嘴里说出来并非炫耀,是真的缅怀,大概跟他经历有关,他年轻时去过这些地方的走灶帮厨也不一定。梁府上的丫头们年纪都小,对旧时人事没什么认识,只有景珍和他年纪相若,也打北平来,见过世面,算是半个知音。张继安还说这位沈老四酷好奇装异服,有次她模仿着洋人,穿件露背裙子出外条子,乍看上去整个背光着,仔细瞧才知道挡了幅肉色的纱,粉光脂艳仙女下凡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