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愁我人人跟前失于应候”,这意思是,可惜大多数人她都顾不上。黛玉明明在感谢她的“多情”,宝钗这一句话,又把范围扩大了,她不是只对黛玉好,她想对所有人都好。黛玉跟宝钗谈感情,宝钗跟黛玉谈理想,两个语码不同的人,真没法再谈下去,宝钗到这里也就告辞了。
宝钗离开时,黛玉说:“晚上再来和我说句话儿”,宝钗答应着便去了。但我们知道,这个晚上,她一定不会再来了。
宝钗不是史湘云,高兴起来能够昏天黑地没日没夜的厮混,也不是林黛玉,会毫无保留地发展和付出感情,她理性、节制,总是很好地掌握着生活节奏,这可能也是宝玉每每为宝钗的肉身心动却无法与她灵魂共鸣的缘故。
三
宝钗刚进荣国府时,宝玉跟黛玉更加亲厚,却并不是情有独钟,书中明确地说:“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且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其中因与黛玉同随贾母一处坐卧,故略比别的姊妹熟惯些”。
也就是说,那时候,宝玉只是觉得黛玉略“熟惯些”,还想不到同生共死这件事上。正处于青春躁动期的他,四处留情,对秦可卿生出绮念,睡在她屋里都要做场艳梦,后来遇到个村姑“二丫头”也要“以目送情”,怪不得黛玉总是不放心。
但随着时间的推进,宝玉的感情一点点向黛玉倾斜,并非他自己说的“疏不间亲,后不僭先”,他的的确确“被个黛玉缠绵住了”。
黛玉长什么样,书里没有说,只说她“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杨绛认为这一描写是《红楼梦》里的败笔,说:“‘一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深闺淑女,哪来这副表情?这该是招徕男人的一种表情吧?”
也难怪杨绛火大,我也曾见过那种长着“似喜非喜含情目”的女孩子,非常受异性欢迎。她们不见得有一双大眼睛,但善于表达。“似喜非喜”,是一种似有还无的情意,仿佛对你芳心暗许,却又如云雾缥缈恍惚,总之,让你捉摸不透而又欲罢不能。
随便发散下,《围城》里的唐小姐,正有着这样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一双灵活的眼睛里,时刻变幻着赞赏与讽嘲,难怪很丧的方鸿渐都要为她神魂颠倒。
黛玉的眼睛太性感了,连薛蟠见了她的“风流婉转”,都要“不觉酥倒”,这种描写虽然很像恶搞,也可见黛玉的杀伤力。
杨绛对黛玉的表现也不满,说,第十七回:“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么,别人不挑剩的,也不给我呀。’林姑娘是盐课林如海的女公子,按她的身份,她只会默默无言,暗下垂泪,自伤寄人篱下,受人冷淡,不会说这等小家子话。”
这样看来,倒是贾迎春更符合杨绛的标准,只是,黛玉若是这样一个受气包,这部书还有什么光彩?黛玉之美,就美在她总是不太记得自己的身份,只是一个真的人。
她不可避免地有着许多小毛病,比如元春省亲那回,她安心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贾妃只要大家做一首诗,黛玉“倒不好违谕多作,只胡乱做一首五言律诗应景罢了”。
每次看到这段都要笑,这就是知识分子幼稚病,把自己的才华看得比天大,但人家领导却不过走个过场。尽管黛玉胡乱做的五言律诗也很出众,元春也觉得她和宝钗“比别姊妹不同,真是娇花软玉一般”,端午发放节礼,还是让宝钗和宝玉一等,黛玉和探春她们一等,这就如领导知道你样样都出众,但那又怎么样?他还是要按照自己的布局来走棋。
扯远了,总之,黛玉的毛病,可不止杨绛挑出来的那一点。她尖刻,多心,爱出风头,但这些全面暴露,就是因为她喜欢表达,善于表达,杨绛心中的大家闺秀,是像宝钗或者王夫人这样,不能轻易表达的。
在宝玉面前,黛玉表达得尤其充分。她吃醋,哭闹,有时近乎胡搅蛮缠,让宝玉要打叠起千百种温存,喊上千万遍好妹妹,有时也弄得十分狼狈,困苦不堪。但宝玉也因此获得被爱的感觉。
更何况,哭着闹着,她忽然说:“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你,你再不知道你怄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得这样,怎么你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这样的温柔,简直能杀人。
下雪天她会亲手仔细地帮宝玉戴斗笠,风雨夜她能注意到宝玉的灯笼不够亮,将自己的玻璃绣球灯取下来递给他,宝玉挨打,宝钗不过哽咽一声,黛玉早就把眼睛哭得像个桃子,即便不算她和宝玉三观相似,单是这种不加掩饰的情意,都注定黛玉会成为宝玉睡里梦里也忘不了的人。
四
黛玉不大会跟人一见如故,她要有个漫长的观察琢磨甚至否定再否定的过程,可一旦她接受了你,就会完全接受,她的热情如浩荡江河,奔流而来,总要表达出来。
湘云只是说,我要是有宝姐姐这样一个姐姐就好了,黛玉则真的将宝钗当亲姐姐待,对着薛姨妈喊“妈”,“赶着宝琴叫妹妹,并不提名道姓,直是亲姊妹一般”。在宝玉面前,亦赞宝钗“真是个好人”,并反省自己“我素日只当她藏奸”。
第五十九回,薛姨妈受贾母之托,住在潇湘馆里照顾黛玉,黛玉早起晨妆,莺儿奉宝钗之命找她讨蔷薇硝,黛玉说:“你回去说与姐姐,不用过来问候妈了,也不敢劳她来瞧,我梳了头同妈都往你们那里去,连饭也端了那里去吃,大家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