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称,南通大实业家张謇,在苏北地区开创垦牧公司,其中就有马场。马是从北地引进的蒙古马,外形不怎么样,体质却结实,肌肉发达,经得起磨砺。后来垦牧公司亏损不补,终于倒闭,打发了人员,牛马则四散流落。有随马迁徙来的蒙古人,留下几匹熟悉性子的种马,仗着几代养马的秘籍,开个小小的种马场。但是,这一番小小的雄心不过是将张謇的失败重演一遍。生性粗糙的蒙古马,难以适应南方温湿的气候,马草又不对胃口,不得已病的病、阉的阉、跑的跑。最后剩下这匹白马,随主人沿途卖乳,最终来到上海。经过数次交配,早已血缘错杂,和它祖先的形貌相去甚远,按适者生存的原则,也变了脾性,服了水土。
或者,也不排除,它来自赛马总会。这就来到了十九世纪中期。赛马总会的马都是有谱系的,有名有姓,而且受过教育——在赛马学校受训,好比西点军校。这实在太绮靡了,声色犬马里的“马”指的就是它。几乎一夜之间,海上生明月,这座城市成了东方的巴黎。犹如一个梦,梦里的人都是忘了时间的,一百年就像一瞬间,忽然梦醒,却换了人间。新生的政权彻底取缔赛马,收回跑马场的土地,这些马呢?这些马里面的纨绔,在接踵而至的柴米生涯里,以什么为生计呢?要这么想,这匹弄堂里的白马就是落魄的,但它仿佛没什么怨艾,安详地走过家家户户,出卖它的乳。那牵马的北路人,黑瘦的刀条脸,也是看不出年纪和哀乐的,主仆共守着什么秘密,是他们的身世之谜?
在这些有身世渊源的上等马之下,这城市曾经还有着许多苦作的马,拉人、拉货,蹄子在码头的石阶上打滑,吃主子的鞭子……哪一个才是白马的先人呢?
你要是看着白马的眼睛,很难不动容,那眼睛里藏着多少驯顺。这眼睛的轮廓呈平行四边形,因角与梢都是斜长的。双睑覆着粗长的眼睫。瞳仁是褐色的,看进去,如同一眼深井,井底有个小小的人儿,就是你,可你却不认得自己。你也许还见过白马的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地落地,噼啪作响。有善心的女人摸着白马的脖子说,下一世投胎做个人吧!可做人又怎么样,也没见北路人笑过,谁知道他在想什么。这人和马之间,看起来是冷淡的,也许却是至交也不一定,因为都是同样的孤寂,是命运的同道。
偶尔地,千年难得,北路人发出“喔唏”一声,白马忽然迈开步子小跑起来,铃铛和马蹄声清泠地在弄堂里响起。随着又一声“喔唏”,白马停下来,回到原先的步态,四周复又沉寂了。这时候,弄堂里无人,那北路人和白马以为尽是他们的世界,才放纵了一下。其实呢,一扇后门里,有一双眼睛在看着呢!
这小孩子一直羞惭他无法得大人的允准,买一碗马奶。尤其在这午后,北路人领着白马走遍了弄堂,也没招来一个买主,小孩子们又都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这条弄堂此时清寂得出奇。通常,这小孩子总是伙着别的小孩子一起和白马亲近,可现在只有他一个人,他又没有买乳的钱。他知道,这事关白马的生计。他一个人躲在门后,西斜的太阳照在弄堂里,在黄澄澄的光里面,窥见了这一幕,北路人和白马竟是活泼泼的。这一幕,稍纵即逝,简直惊艳。他们安静下来,走出横弄,铃铛和马蹄声又恢复原先的节奏。小孩子悄悄掩门而出,尾随其后。他跟着马和人走出横弄,走上直弄,又转进后一条横弄。夕阳将门扉染得通亮,门后有隐约的笑语,可是,没有人出来,大约是因为过了喝奶的时间。偶有小孩子在弄堂里,却埋头玩自己的新鲜游戏。人和马兀自走在明晃晃的弄堂里,終于走完了所有的横弄,来到了弄底。
小孩子还是跟在后面,来到弄底的横弄。这条横弄更像一条夹弄,比前边的横弄狭窄许多,也阴暗许多。两边楼房的样式也和前边的不同,外墙上嵌着无数黑暗的窗户,一律沉寂着。水管盘桓,漏水洇透砖面,就有无数纠缠在一起的裂纹。水管里忽有激荡而下的水声,表明里面有人居住和活动。两边的楼房越离越近,那夹弄越过越窄,头上是一线天,眼看就要合缝。北路人和白马走进夹弄,就改并排为前后。人在前,马在后,小孩子在最后。脚下的水门汀路先是变成碎石路,接着又变成泥地,马蹄声便也轻悄下来,铃铛自个儿“叮叮”响着。小孩子等待白马回一回头,可是没有,白马和北路人一直向前,走到夹弄尽头。那里有一扇破烂的木门,门框胡乱嵌在破砖里,有光照进狭巷,像是谁家天井里的光。白马随北路人走过木门,有那么一瞬,镶在了那一块光里边,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时间大约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