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后者,又不仅仅说他懂洋务,知洋人,善与洋人打交道。第二次鸦片战争后的中国外交,几乎都有李鸿章的参与;同时还要看到,他对西洋国家以及西方文明的见识,也在绝大多数士大夫之上。前述他给总理衙门的那封信,就是很好的证据。蒋廷黻在《中国近代史》中指出:“这封信是中国十九世纪最大的政治家,最具历史价值的一篇文章。我们应该再三诵读”。他认为,这篇文章至少在三个方面表现出李鸿章的先知先觉:“第一认定我国到了十九世纪惟有学西洋的科学机械然后能生存。第二,李鸿章在同治三年已经看清中国与日本,孰强孰弱,要看那一国变的快。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的世界的历史的意义,他一下就看清了,并且大声疾呼的要当时的人猛醒与努力。这一点尤足以表现李鸿章的伟大。第三,李鸿章认定改革要从培养人才下手,所以他要改革前清的科举制度。不但如此,他简直要改革士大夫的人生观。他要士大夫放弃章句小楷之积习,而把科学工程悬为终身富贵的鹄的。”[29]
总之,军事与洋务,奠定了李鸿章一生事业的根基,他的荣耀与悲剧,也植根于此。他以毕生精力倾注全副精神于海陆军的经营,他所办洋务,如购船、购械、造船、造械、筑炮台、修铁路、设矿局、开工厂,以及招商局、电报局、织布局的设置,包括兴办各种新式学校,派学生外国游学,目的大都是为强军。经过二十多年的努力,他的北洋海军和淮军都有了一定规模,甚至有资料显示,中国海军在世界海军中排名第八位,高于日本海军的第十一位,但是,1894年的清日战争,清军无论在海上还是陆上都被日军轻而易举所击溃,屡战屡败,兵败如山倒,李鸿章多年心血,毁于一旦,不可收拾。军事的失败,直接造成了外交的困难,而《马关条约》的签订,更进一步加深了西方列强瓜分中国的危机。
如果说,平定太平天国是李鸿章得意之历史的源头,那么,清日战争就是他失意之历史的开始。从得意到失意,其中的缘故,或“由于群议之掣肘者半,由于鸿章之自取者半。其自取也,由于用人失当者半,由于见识不明者亦半”。[30]
具体说来,前面一半是外因,后面一半即内因。所谓外因,也就是他所处的时代以及社会环境。梁启超所以“悲李鸿章之遇”,就是看到了他的境遇不佳:“盖自李鸿章有生以来,实为中国与世界始有关系之时代,亦为中国与世界交涉最艰之时代。”[31]作为清王朝的首席外交官,处在这样一种境遇之中,所谓弱国无外交,其命运肯定是悲剧性的。特别当城下之盟,当事人的外交手段再高明,也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而且,外交从来都不是孤立的,“要之,内治不修,则外交实无可办之理。以中国今日之国势,虽才十倍于李鸿章者,其对外之策,固不得不隐忍迁就于一时也”。[32]这个“国势”,就涉及李鸿章所处的社会环境。李鸿章是主张改革的,虽然他的改革诉求还很有限,尽管如此,每当有效法西方的新的建议提出来,都会遭到一般士大夫的激烈反对,而且,他们的理由往往又是观念的而非现实的。这些不顾实际的争吵往往会影响朝廷决策,阻碍建议实施,甚至将已经上马的事情搅黄。从买船、造船、开矿、建厂,到修铁路、办邮政,乃至派学生出国留学,没有哪一件事不是费尽苦心,慢慢奋斗争取到的。
这个时代的士大夫群体,整体上是守旧排外的,先知先觉者是极少数,绝大多数人对世界都缺乏最基本的认识。这些人又很自大、盲目,既不知己,又不知彼,遇事很容易做英雄状而轻举妄动。
1894年,甲午清日战争中国的惨败,以及《马关条约》的签订,许多人都归咎于李鸿章,责李罪李,几于身无完肤,人皆欲杀。然而,这种指责是很不公允的。在梁启超看来,“李鸿章诚有不能辞其咎者”,他列举了战前战后在外交、军事、人事、指挥等方面处理不善,以致失误、失当者凡十二处,认为是李鸿章应该负责的。但他又说,更不能容忍的,却是“盈廷虚骄之气”,那些“峨冠博带、指天画地者”和“虚骄嚣张之徒”,才是真正的“亡国之利器”。
他进一步指出:“李鸿章之失机者固多,即不失机而亦必无可以幸胜之理。盖十九世纪下半纪以来,各国之战争,其胜负皆可于未战前决之。”[33]为什么呢?即文明愈进步,则国势愈强;而拒绝文明,固守愚昧者,国势必弱。强胜于弱,优胜劣败,乃世界之公例。因此,以甲午战争的失败责备李鸿章一个人,是没有道理的。
当然,李鸿章本人并非没有问题。梁启超说“鸿章之自取者半”,就是看到了他的缺陷。这里固然有历史的局限性,也有他个人的局限性。用人失当是一方面,“其裨将故吏,昔共患难,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转相汲引,布满要津,委以重任,不暇问其才之可用与否,以故临机偾(fen)事,贻误大局”。[34]从另一角度说,李鸿章用人,比较重视才干,和曾国藩、张之洞的部下比起来,他罗致的人在才智方面或更胜一筹,他们无论是任幕职的还是补实缺的,多数都能不辱使命。但相比曾氏部下多为尚简朴,好读书的君子;张之洞的部下,也极少贪婪聚敛之徒;那么,李鸿章的手下显然就多了一些奢靡放纵之辈,有人则因沉溺声色而闻名。
有人认为,李鸿章可能正是要以牟取私利的机会为诱饵,吸引人才为自己效力的。而且,李鸿章本人就有这样的“惯例”。当年太平军围攻上海,米价暴涨,每石高达银五两。淮军和“常胜军”占领苏州后,收缴了大批太平军所存大米,李鸿章以为机会难得,竟以每石银三两的价格将这些大米全部买下,运到上海卖高价,他和淮军将领因此而致富。他办的许多洋务企业,对国家也没有太多的助益,倒是他自己以及与他一起办企业的人,赚得盆满钵满。由此看来,说李鸿章导致淮军腐败,并不冤枉他。而腐败,正是淮军与北洋水师不堪一击的原因之一。
李鸿章有句名言,今日为三千年来未有之大变局。但处于大变局中的他,似乎并不能一变到底,还是有所保留,有所顾忌的。所以梁启超说他,“不识国民之原理,不通世界之大势,不知政治之本原,当此十九世纪竞争进化之世,而惟弥缝补苴,偷一时之安,不务扩养国民实力,置其国于威德完盛之域,而仅摭(zhi)拾泰西皮毛,汲流忘源,遂乃自足,更挟小智小术,欲与地球著名之大政治家相角,让其大者,而争其小者,非不尽瘁,庸有济乎”?[35]他希望李鸿章“以彼之地位彼之声望,上之可以格君心以臂使百僚,下之可以造舆论以呼起全国”,[36]然而,李鸿章未能利用他的这种优势,这是梁启超为他可惜的。但也应该看到,这只是梁启超的一厢情愿而已。